到窗纸上映出的天色明朗起来的时候，柳音才渐渐地从那种“失去了左脚”的失落情绪里回过神来，眼泪渐渐停住的时候，他才有一种从自己的世界里慢慢脱离出来再次融进现实世界的奇异感觉，他首先感觉到的就是一个在自己耳边不停絮叨着的、并且可以称得上是温暖或者温柔的男人声音：“……别哭了，有什么难过的和我说一说好不好……不要哭，不要哭……”

那话语是如此地笨拙，可是语气却满是小心翼翼的关切——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与他失去阿娘之后第一次被阿爹安慰时所听过的别无二致。

那时候他八岁，体重还及不上他每天都要牵着去山上放牧的那只母羊，因为身形瘦弱，故而总是会被村里其他的小孩子欺负，阿娘离世之后这种被欺负的情况更是有增无减，而他每每被欺负了就只会一个人扑在那坟前哭得声嘶力竭，碰巧有那么一次被他阿爹看见了。他的阿爹啊，是整个安田乡公认的最老实最木讷的男人，旁人总爱“木头木头”地取笑他，而他在家里对柳音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揉他脑袋，可那天阿爹看到他扑在坟头上哭的时候，竟然第一次学着用那种笨拙的小心的声音来安慰他。

那时的情景和如今何其相似，只是抱着自己的人，从阿爹变成了这个只见过两次面还吵过了一架的年轻男人。

身体的状态似乎比刚醒来时好一点了，胳膊和腿还是酸痛，但是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他试着抬了抬胳膊，轻轻推了推从后面抱着他的周天衢：“我没事了。”

因为不想被人看到他刚哭过的丢脸样子，所以他还是别扭地把头扭在一边，不肯让周天衢看他的脸。

哭的人往往觉得自己哭了很久，可实际上的时间只过了半刻钟，周天衢到他出声的这一刻才松下一口气来。

哄小孩子这种事，比他想象中的难多了。

最初做下收养柳音的决定时，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刚接到柳音的那天，他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毕竟那时候被他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又温顺又软糯，虽然瘦弱了些，可面相和行为举止也都是十分讨喜的，而且还有那么柔软的头发，摸在手心只会让人打心眼里生出喜欢来。可是只不过是二十来天的功夫，他只是回襄平又打了两场仗，便接到沈容熙派人快马加急送来的信，这孩子竟然一个人趁夜跑出了王府，沈容熙把整个平昌城都翻了个遍都找不到个影子，在云良街看见这孩子时他整个人都又是惊喜又是愤怒的，耐着性子好不容易把人抱到怀里准备带回来，谁知半路上就为了个糖葫芦还跟他吵架……养孩子还真是个麻烦事啊。

周天衢听到他说话也没动弹，反而动手把他的脑袋扳了回来，仔细把他脸上的泪痕抹去，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摆出认真谈话的架势，问道：“我们得好好谈一谈，先问你第一个问题，刚才为什么要哭？”

柳音垂下了眼睛，因为瘦，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的大眼睛便显得更加得大，眉目半低时那些睫毛也更是显得秾纤：“你不是知道吗？”

周天衢讶然反问：“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柳音想起昨天下午的事，有些气愤地鼓起脸颊瞪着周天衢：“不是你让那个大夫给我灌了蒙汗药吗？我喝了那些药就睡过去了，刚才醒过来才知道我的左脚没有了！”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之前在郑老头那儿治脚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郑老头说夹着那木板过一个月他的脚就可以走路了，而且也不会变成小瘸子，可是、可是……

周天衢怔了下才，瞬间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他忍不住笑着揉了揉柳音的脑袋，柳音气汹汹地握着小拳头用力捶了他一下：“笑什么！我要变成小瘸子了你很高兴吗！”

周天衢笑得更厉害了，他一边笑一边揽着柳音从床上坐起来，伸长了胳膊掀开床尾的被子，给柳音看他那包成了大粽子的左脚，虽然形状变了不少，但还是可以看出那里面裹着的一只脚。

柳音呆了一下，还有些不敢相信的伸手去触了触：“可是……我感觉不到啊，之前都能感觉这只脚有点疼的……”

周天衢摸着他的发顶：“郑大夫家里有一样祖传的药膏，敷在伤口上就能没有痛楚，我猜他是给你的脚上了药，就怕你脚有知觉乱动……说起来，昨天你那么一折腾，你这只脚上断的骨头长歪了，所以郑大夫给你重新正了骨，只是接下来这七天，你这脚一下都不能动了，不然哪，可就真的要变成小瘸子了。”

柳音有些难为情，讷讷地点了点头。

周天衢又顺了两下他的头发，停住手上的动作，语气再次认真起来：“这件事解决了，接着来，还有昨天下午，突然就跟我发脾气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