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
小说: 与子同袍 作者:松陵散人 字数:2115 更新时间:2019-09-22 07:33:21
周天衢本来只是想逗逗他,可却没想到柳音竟能说出这么一串条理清楚因果都有迹可循的话。
他眼底的惊奇赞叹之色一闪而过。
似乎……太低估这孩子了呢。
“放心吧,再好的药也有期限,到今儿晚上这药就该没效了。”周天衢收了戏谑的心思,手伸在柳音脑后一下一下顺着柳音的头发:“本来打算晚上郑大夫来的时候叫他再给你上一回药,你若是不安心,那这药便不上了吧。”
柳音眨了眨眼睛,趴在周天衢身上不说话了。
周天衢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柳音的发顶,手指搁在柳音的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半晌摸到手里的头发都要干透了,才蓦地想起早晨吃饭前才起的话头儿。
“睡着了?”他轻轻拍了拍手底下毛茸茸的小脑袋。
“没……”柳音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清清亮亮的一双大眼睛,眼珠子乌黑溜圆,瞳孔深处还映着泓颜色分明的碧天白云。
“早晨问过你的,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玩的地方,想干的事?趁着我还在这儿,一并满足你,”他顿一下,带着玩笑口气道:“可别不好意思说,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了啊!”
柳音一下就想起了早晨是因为自己肚子叫才中断了话题的,但周天衢这么不动声色地把这一茬揭过去了,他也就没再忸怩,把早上想过了一遭的话直接说了出来:“我想去襄平看一看我爹打过仗的地方和住过的地方。”
“……啧,”周天衢愣半晌才吐出这么一个无意义的字,这个字说完他就又是一阵沉默,好半天才找到回答他的词句:“那是战场。”
“我只想去看看。”柳音盯住周天衢的眼睛。
周天衢避开柳音的目光,声音带着点无奈,说出来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不行,谁都不行。”
“襄平是军事重镇,除了兵士、逃归国内的俘虏和带有通关文书的官员,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
“可你是大将军。”柳音执拗地盯住他的眼睛。
“大将军也要守规矩守律法。”周天衢皱着眉回视,他只是不想看见小孩子乞求的目光,但并不是无原则的退避。
“但是那里在打仗你都可以到平昌来,只是带一个人去襄平,可以的吧?”
周天衢讶异于这孩子的心智,他并没有刻意向这孩子透露什么,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但他竟然会留心于寥寥无几的对话,从中推测出这么多的东西,他心绪复杂地解释:“我并不是想过来就能过来,这两次都是因为公事才到平昌来,送你爹的遗骨和找你都不过是顺带,至于是什么公事,我不能泄露。”
“我不会做什么坏事的,我只是去看一看……”柳音的声音软下来,带了哀求的意味。
“不行。”周天衢软硬不吃。
柳音安静下来,揪着周天衢的衣襟埋下头,手指用力到发白,隔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要去参军。”
像是某种决绝的保证和承诺。
“你才十四岁,不行,”周天衢拧着眉反驳:“十七岁才到年纪,你个子太小,上了战场就是送死,别赌气,战场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我要去!”柳音克制着情绪,孤注一掷地往下说着:“我都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难道想去看一看他最后呆过的地方,他生活的地方,都不可以吗?”
周天衢一时竟不知回答他些什么。
趴在他身上低垂着脑袋的这个孩子,看起来像是某种倔强而孤独的动物,明明上一瞬已经遍体鳞伤地被猎人逼近了死角,下一刻却还要撕破自己柔弱的表象将獠牙露出来表示自己还没倒下,还没有放弃,被逼到毫无退路却还是坚持。
他找不到那种动物。
这种无意义的坚持其实算是虚张声势了才对,但他却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子从心底一层层泛上来、融进了血脉里的震颤感。
似乎是有风吹过来了,不远处梅树的枝条摇晃起来,有几片鲜红的梅花瓣子被吹得飘了过来,周天衢伸手挟住飞到了柳音发上的一瓣,搁在食指与中指间来回捻了半天,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开了口。
在这种事上,或许他根本不该拿他当孩子看。
“柳音,你听着,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到死都记挂着要把你交给我是为什么?有没有想过你爹为什么会死?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边疆年年征战年年征兵年年都不太平年年都有人死去?
“你以为去一趟边疆看一眼你爹最后活过的地方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是张一张嘴,动一动脚就能做到的事情,可那只是你以为。
“边疆有多凶险,你没有体会过,所以你可以把去一趟说成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今年二十四岁,我家在帝都是名门望族,我本来可以呆在家乡读书练武考取功名,做个禁军统领,享受着高官厚禄,根本不必来这处处是鲜血和人命的边疆。
“但是我没有选择,原本我爹才是这镇北大将军,可他就睡在襄平城中他睡了很多年的那张床上被奸细杀死了,那年襄平城险些被破,冲进城来的几小队戎人士兵四处劫掠,走在街上的平头百姓什么都没不知道就被刀枪利器穿膛破肚,就算最后集合起来地兵士将这些人杀了也无济于事,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城内装有几十万石粮草的粮仓给人烧了大半,之后的半个冬天,襄平城的人只剩原先的三成。
“我才到襄平城的那一年,就是我爹死去的那一年,我看着襄平城的那些人死在饥饿里,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在赶往襄平上任的那几千里路上,想着总有一天要杀尽戎人为我爹报仇,也给这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
“但是我在这呆了七年了,过了年节就是八年,我也还是没有杀尽戎人,也还是没有让这天下太平,我来时是镇北将军,去时还是镇北将军,我只能镇北,不能平北,更别谈平天下了。”
说到此,他重重叹了口气,才又接着说道:“换做七年之前的我,或许还会说出待我平了天下,便带你去一趟襄阳,将你爹曾呆过的地方看个遍,但可惜,坐在你面前的,是七年之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