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从不缺乏故事，故事从不缺说书人，而我不过是寻求故事听故事的说书人。

我行走于江湖，辗转于街头巷尾，陆青的故事里，我便是那个听书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去荆城的路上的一处歇脚的茶肆中。

当时正值秋考，昔日清冷的茶肆，那日竟只余了一个靠窗的空座，对面似是一个不好亲近的老者，虽有些不快，可赶路实在令人乏累只得坐了过去。

那老者似是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眼珠有些轻微的泛黄，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已经不知道多少年的旱烟杆，指缝里还有未清理的尘垢。

似乎与大多数老者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他面上那道从左耳延伸至嘴角的刀疤，还有令人不敢直视的目光，那目光似是常年征战的士兵才能带着的血性和坚毅，令人莫名胆寒。

我本已准备吃完饭就接着赶路，他却看着我缓缓开了口“后生，不知身上可有十文钱，借老朽打壶酒喝。”

那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硬将我的脾性生生压下了几分，只得耐着性子道“我与老伯不过萍水相逢，这钱可是好东西，老伯日后如何还我。”

那老者听后深吸了一口旱烟似是犯了难，沉默片刻才接着开口“老朽身无长物，这钱怕是还不起了。”

他吐出来的烟雾有些呛人，我却一时因着他的直接了当犯了难“老伯既还不起，我又为何要借你。”心里有些生气，却并不欲发作，天黑前还要赶到镇上的客栈，并没有同人扯闲情的心。

“我这里有个故事，看你带着云板似是个说书人，不知可否同你换得酒钱一二。”

他话音刚落，我却不留神被茶叶呛住，这话若是换做别人怕是没兴趣，可我不过一个说书的，自是对故事感兴趣，十文钱若能换来好故事那倒很是划算。

清咳了几声平复下心情后，我从袖袋中掏出十文钱，放在桌上，为他斟上一杯酒，挂了笑意道“即是如此，那老伯不妨说来听听。”

他一口将酒饮尽，然后用手背拭去了嘴角的酒渍，面色都变软了几分，显然很是受用，又抽了口旱烟，才缓缓开口。

说起来那已早是前朝时期，当时在位的皇帝有一位最为宠幸的公主，名唤长乐，这长乐不比其他公主的温柔娴静，反倒是个率直烈性的女子，精马术，善骑射，坊间大多传言，这样的公主大抵只能等皇上为其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做着皇家的娇客。

可谁知流年轻转，这公主竟在一场春日宴时恋上了当时的兵马大将军陆青，这陆青长年征战在外，经得是风霜，饮的是烈酒，从不被世俗眼光束缚，反倒觉得长乐的性子意外的合心意，只碍于皇家的规矩才将这份心意收敛，刻意的保持着距离，恐坏了长乐的名声。

长乐揣的是细腻的心思，流转间便明白了他态度变换的原因，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多问，只将一方手帕塞到了他手里，红着脸离开，然后思量过后便去找了皇上，他受缚于皇家的规矩，她却不在意，她要的，只是他罢了。

陆青三月后再从边关回来的时候，接到的便是皇上下的赐婚的圣旨，接过旨握在手心的时候才终于有了安定的感觉，纵然征战在外，纵然兵荒马乱，他也终于有个家，有了个喜欢的姑娘。

他们成亲那日，锣鼓喧天，十里红妆，街头巷尾的百姓都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凑了桌谈论着这一对天作之合。

军里的将士也由衷的高兴，他们的将军终于不用再听着别人的家信来羡慕了，因着长乐，他的眸色里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

那之后也奇怪，向来战事不断的边疆，竟安稳了几年，陆青乐的自在，他之前亏欠长乐的陪伴太多了，如今，倒不如借此好好补偿，他从没有那些酸腐的讲究，长乐想吃的便去买来，想去的地方便带她去，家里管家劝说可以交给下人却也收效甚微。

长乐有喜的时候正值炎夏，她本就苦夏，如今因着这反应整个人更显消瘦，陆青只得鞍前马后的伺候着，生怕有个闪失，面对百万敌兵的时候未曾紧张的陆青，此时却只是个普通的担心自己妻子的丈夫而已。

长乐怀胎五月之时，边疆却突然传来急报，邻国兵马似有动作，情况危急，陆青书房坐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才决定动身去边关，只是临行之前，他还想再去看一看长乐。

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她却正站在书房门口，她知道是边关的急报，她知道他要去保护的是这个国家，于是在他进书房的时候便去寻了了他的长缨枪和他的盔甲，亲手擦拭之后才拿着来到他门前，为他换上后，才送他上马，他以为她会哭，她却只是笑着开着玩笑，说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大概就见着儿子了。

长乐没哭，他的心里却格外的难过，她总是如此，做他的牵挂，却不当他的羁绊，他还是要前行，平定战事，然后回来抱她和孩子。

老者说到这的时候停下来磕了磕烟叶，我虽是心中着急，欲知道后面的故事，可看他说的口渴只得再为他在斟上一杯酒，心里似乎有些思绪闪过，却没有抓住。

他饮完酒后，眸中似是浮现了一层迷蒙的水雾，我并没有催促，只等他再开口。

他看向窗外，似是在回忆，然后才又开了口。

这一场战事来势迅猛，似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陆青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在夜晚的时候看着星星难免会想起长乐，也算是偷的浮生半日闲了。

冬日里风总是来得急促，鸦青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压抑，怕是又一场风雪，泊原一战，陆青心里总是不安，他此番带的全是军中精锐，却未曾想中了敌军的埋伏，五千精锐就这样在他面前全军覆没，空气中都是浓重的鲜血味道，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倒在他面前的是昔日里纵情饮酒，豪气高歌的兄弟。

骁勇善战的陆青，也终是输在了泊原。

长乐在家中听到消息的时候只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她因着倒下去的时候受到了碰撞，小产没有保住孩子，不过一刻，长乐便失去了她的夫，她的子，甚至还有整个国家。

敌军攻来得的时候，她只着了一身素衣，身板瘦弱的似是会被来的风吹倒，可她却挺直了脊梁，抱着陆青的衣物和孩子的襁褓站在城墙上，她的父亲已与国家共存亡，她更没有了独活的理由，城墙下一片混乱，她只望向远方泊原的方向微笑，然后抱着那世间她仅存的东西跳了下去。

这世间再无公主长乐，国破城败，那前朝京都的繁华也终在一场大火后消散。

纵然改朝换代，可世人提起陆青来，都不禁感叹他的英勇，可谁又知他也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蝼蚁罢了。

那一场战争，没有取了他的性命，却折了他的骨气，他被人所救，这条命算是别人的了，不能轻易辜负。

他回城的时候看到了长乐的坟，听到了百姓嘴里的故事，从不曾落泪的将军，喝着抢来的酒，醉倒在她的坟前。

他终归是负了她，怀中只余了她绣的鸳鸯手帕，她的绣工不好，鸳鸯绣的变了模样，送他的时候还闹了个红脸，然后匆匆离去，他笑着嫌弃，又放在了胸口，如今却只剩了这一个念想了。

那之后，陆青只带着手帕去了异乡，隔如今也差不多三十年的岁月了。

老者讲完故事，我的思绪却还留在那前朝的长乐和陆青身上没有回过神，似是像刚才被茶叶呛住的感觉一般，又如鲠在喉。

长乐没有错，陆青也没有错，长乐有自己的骨气，陆青有自己的苦衷，我依稀记得前朝确有殉国的公主和战死沙场的将军，可却并不叫陆青，我叹气，这个故事何止十文，我从袋里又拿出十文钱递给他，他却吸了口旱烟颠了两下又递给我“我只需一壶就好，说了十文，怎可多要。”

然后将酒壶里的酒饮尽走向门口，我低声唤那个已在嘴边的名字“顾怀瑾”

老者没有答应，只停下了脚步，回头冲我笑了笑，好像又似当年潇洒的模样，只带了些数不尽的沧桑。

“掌柜的，再打点酒。”老者举着手里的葫芦将钱拍在桌子上，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难过，总有些事情是不会随着岁月改变的。

拿起茶杯饮了口茶，入口有些涩，回过味来却是清凉的甘甜，这世间总有故事，有的像酒，有的似茶，我看着窗外，天色已有些晚了，对面客栈的灯笼已经亮起，带了些昏暗的红，依然可以照亮去的路，估算了路程，看来只能等明天赶路了。

再看向门口的时候，已不见老者的身影了，不知又去了哪个角落，喝着酒，揣着手帕思念着故人。

我拿起了随身的细软付了钱，走出了茶肆。

世间从不缺乏故事，这岁月苍茫，总还要去寻找下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