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顾念卿是那座旧城里最当红的花旦，即使在那最动荡的年岁里，戏院门口的牌子只要写上她的名字，必是满座，她是在那动乱的年代妖娆盛开的花，正值年少好时光。

在遇到陆致远之前，关于那些温柔缱绻的相思，她只在唱戏的时候唱到过，周围的人台上台下都是戏，顾念卿自认见多了分分合合，不会轻易动心，可命运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在沿途设下圈套。

顾念卿和陆致远，有生之年，偏偏狭路相逢。

初初遇到陆致远的那一刻，顾念卿的眼睛像被刺痛一般，她本是去陈府里为过寿的老太爷唱上一出戏祝寿的，却在台上对着台下的他一见倾心。

彼时的陆致远，在最角落的桌子处，坐姿挺拔，一袭洗到已经有些泛白的青衫，唇角微扬，是温和清浅的笑意，看着她，目光灼灼。

顾念卿看着他心里有些慌乱，险些错乱了节奏，于是急忙避开了他的视线，府里人不解，纷纷议论着，这本是一出祝寿的戏，怎的今日唱出了小女儿情态。

陆致远听着他们的谈话，只浅笑着轻啜了一口茶，复而又望向台上的顾念卿，她水袖轻抛，身姿曼妙，嗓音动人，眸光中都似乎是诉不尽的柔情，他明明饮的是茶，却像是醉了，醉在她的眼波中，醉在她的戏里，他轻叹，她的名声在外，他不过是普通的教书先生，能于此相逢，他已是万幸。

一曲唱尽，众人无不赞叹，果然是这城里最好的戏班，最好的花旦，让人入戏轻易，出戏难。

顾念卿随着班主回去的时候，坐在车上一路上都在小憩，刚才那些纷扰的话语她都忘了，唯独那一双眼睛和那一抹笑意，印在了脑海中，闭眼的时候便会浮现，宛若被蛊惑一般。

才分别不久，竟已开始期待起下次相逢，因着思念，这夏季的蝉鸣都变的比往常悦耳几分，顾念卿不经意伸手抚上平时从不离身的玉坠却突然从床上惊起，佩戴的玉坠不知从何时不见了。

她仔细想过一遍似乎是掉在了陈府，于是急忙起身穿戴整齐就向陈府跑去，天色已渐黑，她心里越发着急，那是她被卖身之时唯一佩戴的物件，是她对那些已快忘记的过去，唯一的念想。

顾念卿脑中只想着时间，怕天在暗一些的时候，陈府就不会让她轻易进去了，只得加快了脚步，却在拐弯处一不留神和过路行人发生冲撞，她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土匆匆致歉便准备离去，那人却抓住了她手腕不让她走开，她正欲呵斥，那人却缓缓开口“顾小姐为何如此匆忙？可是有什么急事？”

那声音温润至极，顾念卿似乎并不熟悉，只得抬眸看他，待看清楚他的面容她却轻吸了一口气，双颊似乎都染了三月桃花一般的绯红，她突然庆幸天色已晚，才不至于被他发现自己的心思。

“在下陆致远，陈府少爷的教书先生，今日在府里听戏后捡到一个玉坠，府里上下无人能认出，我便想着或许是顾小姐戏班之人掉落的，不知顾小姐可认识？”陆致远说完便摊开手，手心里正是顾念卿掉落的玉坠。

顾念卿终于放心，笑着道谢：“多谢陆先生，这玉坠正是念卿丢失的，我这正准备去陈府找寻，还好是先生拾得。”她伸手接过，玉上还有他的温度，她握紧了手，试图留存。

陆致远听后浅笑道：“这也算是缘分吧。”

顾念卿听后怔住片刻复又急忙点头道：“当然。”

从前的顾念卿不明白何为缘分，那些人总是拿着买来的票看着她，眼神里都是她看不懂的光，笑着说与她真是有缘，后来她能看懂的时候总是委婉的笑着道谢他们的支持。

她从来不相信那些刻意制造用来做借口的缘分，可此刻由陆致远说出来，她竟然就这样莫名相信了，并且对这缘分对这相遇，心存感激。

顾念卿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爱上一个人，从前未知相思苦，只笑望别人的故事，说着似乎感同身受的话，如今却她深陷相思，才明白这是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滋味，戏班里的人都劝她，可不找一个稳妥的靠山，顾念卿听后只浅笑，带了几分豁达，那所谓靠山都不能令自己心安，又怎能放心依靠。

陆致远深切的明白顾念卿的心意和她的好，于是努力的工作着，争取给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的。

二人关系就算这样定了下来，虽是平淡，却也安稳，他从不舍得让她吃上半分苦，就算是这苦是因为对他的相思。

夏秋交替的时候，顾念卿染了风寒，声音嘶哑暂时无法登台，只能休息，一下子倒是放松许多，拿着陆致远带给她的书一页页细细的看着，她从前识字不多，学戏的时候都是师父一字一句的教，她再一字一句的学起来，只学得了唱腔，学不来故事里的思念，如今因着陆致远，她才读懂了故事。

陆致远自从她生病之后每日都早起，为她熬了白粥给她送去再去工作，只因为听旁人提起过这样嗓子恢复的快，便悉心记下，他的同僚笑他，他也丝毫不往心里去，哪能因为别人的话语委屈了爱的姑娘。

戏班里的人都感动于他的痴情，有这样的人喜欢着，护着，何尝不是她顾念卿的福分，倒是比成为别人的玩物幸运的多。

深冬之时局势越发动荡，战事已越来越紧，顾念卿听着别人的议论总觉得心慌，周围的人去应征的越发多了起来，她开始有些担心，果然晚上陆致远便来寻她，深深的看了她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道：“我已经辞去了工作，明日便要去前线。”

顾念卿不言语，只看着他的眼睛，她明白他的坚持，她只能支持，陆致远做得对，她不能自私的留住他，忍了好久的眼泪还是没有忍住，脸颊一片冰凉，陆致远急忙伸手为她拭去，将她环进怀里，轻轻蹭着她的发，顾念卿双手抱住他，轻轻开口道“我等你”语气虽软糯，却字字清晰。

陆致远心里有些暖意，她总是这样明白他的心，他低头望着她眼睛，笑的还如初见“念儿，等家里院子里的桃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

顾念卿听后点头“好，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

陆致远坐上火车远去那天，顾念卿和班主请了假去送他，她虽是不舍，却也不能阻拦，他将她的手松开，微笑着上了火车，坐在窗边微笑，她还能辨认出他的嘴型，是无声的“等我”，顾念卿眼眶发热，坚定的点头，她知道他懂。

陆致远走之后，顾念卿又回到那个戏台，上了精致的妆容，衣香鬓影里演绎着别人的故事。

她还想在他回来的时候还能如初见时一般，为他唱上一出戏，如今她的声音里多的是婉转的思念，只为了等陆致远回来唱给他听。

可有些分别，就如同大多数街头巷尾陈词滥调的故事一样，有些人说了再见，竟真的再也没有见。

这等待有些太漫长了，门口的桃花开了又谢的次数顾念卿已经记不清了，她的双鬓已经开始逐渐变白，就如同陆致远说要走的那个冬夜，凌晨时分下过的雪。

顾念卿随着年月受了磨难，嗓音变得嘶哑，再也唱不了欢快明艳的旦角了，她突然开始惧怕着老去，惧怕自己不再年轻，怕自己不再美丽的时候与他再相遇。

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总能想起和陆致远一起的那些过往时光，后来再也没有遇到一个人是她的缘分，再也没有人肯不理别人的耳语眼光为她熬过一碗白粥。

大厅里老旧的留声机还在响着，似乎要唱尽这几十年的悲欢离合。

借宿在她家的远房亲戚是个和她初遇陆致远之时一样大的小姑娘，十六岁的年纪，总是爱听她讲起以前的故事。

小姑娘看顾念卿假寐的模样便推着她去窗边晒着太阳。

留声机突然跳了针，尖锐的声音惊了心魂。

小姑娘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去调整。

顾念卿看着她的模样只无奈的笑着，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陆致远，她已经快八十岁了，她们也已经分别近六十年了，可他还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的面容上丝毫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她突然落了泪。

“念儿。”顾念卿看着他微笑唤她，一如从前，像陪伴时一样的宠溺，她是如此的渴望他回来，就算知道是幻觉，仍贪恋，仍深陷。

小姑娘回来时看顾念卿的模样有些好奇，不知她又想起了什么，笑着问她。

顾念卿听后只是轻轻摇头。她这一生做了许多梦，唯独他离去这件事，她永远天真的希望这是场梦，这几十年的等待都是梦，她睡醒了，还能看见陆致远在门口的桃花树下坐着，笑吟吟的对她招手，为她讲故事。

她宁愿用与他分别后的几十年，不过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