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程远已重新换了衣服下来，顾念楚想起自己是见过那衣服的，那还是是掌柜的前些日子定的，今日才送来，竟就被送了人，只是陆成双身型不敌程远健硕，他合身的衣衫，穿在程远身上倒是有几分偏小。

众人都在大堂等候之时，顾九泽也从外边回来了，只是表情看起来有些气恼，一幅有火没处发的样子。

程远好奇他怎么这幅模样，正准备开口时，顾九泽却先看到了他，一双眼瞬间满含笑意，弯成了月亮的形状：“程远，你怎么来这了。”

程远笑道：“途经此地，便来看看你们，明日就离开。”

顾九泽搭上他的肩：“何不多住几日？”

“我有要事，明日只能起程，倒是你怎的才回来，我都饿了。”

程远不动声色的扯开话题，虽然不想骗顾九泽，又怕他难过，万般无奈，只能出此下策。

顾九泽看出他有些隐瞒，却不欲追问，知晓他一定有自己的思量，嘴角微扬扯了笑道：早知道你要来，我定会早些回来，我这就去做饭。”

阿酥听着连忙喊道：“哎哎哎，狐狸，你可千万记得我的鱼。”

顾九泽摆手，开口带了几分无奈：“知道了，再不给你做，厨房都快放不下你的鱼了，以后少抓点吧。”

“怎么会放不下，还有一些可以做成鱼干，我可是要吃到来年的。”

阿酥听着他答应了，哼着自创的小曲心满意足的去搬了酒。

沈玥斜眼看着阿酥，然后摇头，这厮生来带的习性，这么久了哪能说改就改。

不多时饭菜的香气便散开，程远深吸气之后一脸满足的感叹：“九泽手艺还是这般好。”

所有人听后一起点头，这点倒是不可否认。

醇厚的美酒配着上好的美食，顾九泽和程远倒是举杯喝了个尽兴，阿酥盯着面前特意为他准备的小鱼干，也是吃的停不下来，烛光摇曳，热闹中细品出了几分温暖。

念楚看他们喝的开心，偷偷的也给自己倒了半杯，以为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却不曾想尽数落在了陆成双眼中，陆成双扭头轻笑，所幸这酒不会让人大醉，浅酌一些倒也无妨。

程远看着摇曳的光影，抬头饮尽了杯中酒，开口：“如果这时候云锦也在，该有多好。”

话音刚落，正在笑着同沈玥说话的九泽也一瞬停住，陷入了沉默。

念楚不解，云锦莫非是他的爱人？

阿酥好奇：“云锦是？”

程远目光温柔：“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那她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沈玥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十三年前，去世了。”

程远说完客栈众人便陷入了沉默，他轻笑开口，自己打破了僵局：“我心里这个故事，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听。”

念楚听后点头，陆成双拿起筷子，默默给她夹着菜，程远又倒满了酒，然后才忆着往事开了口。

“我同云锦，是打小就定了娃娃亲的，两个府邸靠的极近，两家长辈也有意让我们走的近一些，于是我幼时所有的记忆，都有着云锦的身影。

年幼时的我极为贪玩，身后总跟着一个团子似的小尾巴，难免会有些气愤，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为了让她回家别缠着我，没少欺负她，她那时性子只显露了娇弱的一面，受了委屈，只知道哭，不反抗，不还击，也不去告状，哭过了就继续跟着我，慢慢的我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

程远想起幼年趣事，停顿片刻，笑着抿了口酒，才又开口：“那时年幼，从未觉时间漫长，一转眼竟已过了十五年，家里本欲安排我们成亲的，我却因为一道圣旨，去了边疆镇守，那时的我不太知晓对她的感情，只知道如果真的同她过一辈子，也是不抵触的，只是当时总觉得她性子软，虽然是看的顺眼但没有到爱的程度。

直到后来有一次同敌军对阵，我受了箭伤，危难之时格外想念家，不知为何也有些想念她，当时迷糊间睁开眼，竟真的看到了她，我当时还以为是一场梦，再醒来时手里却紧抓着一个士兵的手，大概是动静惊醒了那人，抬头之后我才发现昨夜梦里的一切都不是错觉，她真的扮了男装，进到了军营。

军营一直有规定，女子不得入军营，如果被发现了，可是重罪，可她却将如雪的肤色掩去，抛去一切大家闺秀的模样，行为同男子毫无区别。

那时军医尚缺，她便留在我帐中，日夜不分的照顾我，人非草木怎能不心动，何况当时对她本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时间越长，我便发现我陷得越深，后来的我，已经不能离开云锦了，可我当时不知，正是这份爱，将她推进深渊。”

阿酥又去搬了一坛酒，给程远倒上，程远笑着道谢，喝了酒润着有些干的嗓子。

“那她是战死的吗？”沈玥有些好奇的猜测着。

“她是为了我而死的”程远的表情一瞬又变的凝重。

随着故事，程远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冬天的那个战场，整整十三年了，他还是忘不掉那个姑娘的笑意，和那场被鲜血染红的雪。

口中的酒也变的有了几份苦涩，程远苦笑：“为了我，她放弃了安乐与荣华，冒着违反军规的风险，也要同我在一起，为了我吃了许多本不需她一个女孩子吃的苦。

我曾对着草原上的星星发过誓，我会娶她，我会护她一辈子，那时的她听后笑得美极了，眼睛可比那星星还要亮，可没想到考验竟是来的这样快。”

程远向后仰，微微闭上了眼睛，本不欲再回想那个场景，却偏偏还是不受控制的一遍遍忆起：“当时的敌军有个极善察言观色的军祭酒，趁她独自去镇上的时候，乔装将她骗了去，我当时寻了她三日，却无半点踪迹，再见到她之时，却是在阵前，她被高高的悬挂起来，敌军心知肚明，我军战士却一片哗然，不知晓她身份的人占了多数。”

“后来呢？”顾念楚托着腮看着他。

“后来？哪里还有什么后来，剩下的就是我余生的债了。”

程远望向空旷的街道 ，思绪也飘远回到那场战役，道：“那年同今年有所不同，那年只在我们分别的那一天下了大雪，她只穿了单薄洁净的里衣，明明雪下的极大，我却清楚的，看到了她的笑意，像是三月的暖春，像是幼时明明是我欺负了她，她却反过来安慰的笑，她被吊在空中，摇摇晃晃的用尽了全身力气对我喊着要我不要管她。

她一直是这样的知义明理，我也做好了护着她一辈子的准备，可那场战役，偏偏军粮告急，那座城，是个必不可少的突破口，我停滞不前拿捏不定的时候，身后的战士已经开始催促了，副将催马上前，语气已有些急了，我又何尝不知这场战役的关键性，可那里的被他们握在手里的筹码，是我最爱的人，所以总想再等一等，或许有转机。

我大概不是一个好的将领，所以才总是心软，我本以为会有别的办法，她却对我微笑着，然后咬舌自尽了。

我知道的，她不想拖累我，可她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敌方没有放过她，见她没有可以了利用的价值，派了弓箭手，万箭穿心。

那场战役我们赢了，可赢得过于惨痛，战场上的雪都变成了灼目的鲜红色，我几乎不敢看去，身上的伤口已经感受不到痛意，我抱着云锦的尸体，战争结束后做了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逃兵，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想云锦能回来，同我再笑一笑。”

程远说完，笑着落了泪，酒坛中酒又空了，可他却仍是不醉，那么清晰的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不断的沉沦着，不断的滑向那叫云锦的深渊中，清楚的无能为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