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故以为应如是是一个傻不愣登，除了学习很多事都显得木讷的人，然而事实上，他对于他关心的人和事，都会超乎寻常的敏感细腻。

柳如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看着电线上并立的两只麻雀说，“是，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他是我的家人，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家人。”

应如是大概知道了什么，失去至亲的痛苦他也曾体会过，所以他清楚，柳如故心里的伤疤比他胸口上的伤疤还要严重的多，应如是只能沉默，安静地不去打听。

“那是我第一天上班，他们给我打扮成女生的样子，还让我尖声细语地说话，好让顾客在脱下我的衣服时，产生惊喜的兴奋感。其实我是害怕的，我这人就爱装，装的自己什么也不怕的样子，以为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可是，那天我碰到了你们，本来我打算不管来的是谁，都要大大闹一场，闹得不可收拾，这样柳沂见就会过来替我收拾烂摊子，我无比期待看到他难堪的样子。”

“后来呢，我离开之后，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柳如故摇了摇头，“你离开发廊之后，我穿着那身衣服也跑了。因为你跟我说，如果可以自食其力，就不要做那种行当了。我觉得有道理，就跑了。”

应如是挠头傻笑，“没想到我随口一说的话拯救了一个失足少……年？”

柳如故也跟着笑起来。

有些话柳如故没有说出口，当日在发廊，应如是替他解围，素不相识的人而已，却拿出五百块去维护他的自尊，还说出那些多管闲事的话，在自私地活了十几年的柳如故的认知里，这样的人是不会存在于这样肮脏浊臭的世界里的。

面对应如是，柳如故有着感激之外的情绪，应如是像一束不染纤尘的光，他是趋光生长的植物，在他的普照下，他就可以健康地生长，恣意地拔节。如果他是漂浮在广袤宇宙里的渺小尘埃，应如是则是引力形成的轨道，约束着他不至于堕入无边的黑暗。

因为应如是，柳如故想要变得更好。

“后来呢？”应如是问道，“你留了柳老师的号码，柳老师早该找你麻烦了吧？”

“他两个礼拜前才知道的，当初写给老板的号码被她随手一丢，大概是才找着。”

“那柳老师怎么说……”应如是还是有些担心柳如故以后的处境。

“对于一个巴不得我烂掉的人，你以为他会怎么说？他并不关心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他只在乎我留了他的号码令他丢脸。”

应如是语塞，在他的印象里，柳沂见虽然有很多无法捉摸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如此，可他们家人之间的纠葛，也不是他能掺和的。

“柳老师，是你的哥哥吗？”

“不是，叔叔。”

“啊？”应如是有些惊讶，“他好像比我们大不了几岁。”

“辈分而已。他是我爷爷领养的最小的儿子，从福利院领回来的时候，才十一岁，那个时候我才六岁，刚是记事的年纪，但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虽然衣服都换上了新的，但还是掩盖不了身上的乡土气，那种自我克制的不屈的样子，带着在福利院里披荆斩棘，在众多孩子中被挑选出的优越感，努力表现出是我们家的一份子的样子，挺滑稽的。”

明明在嘲讽，明明在说着那个讨厌的人的讨厌的身世，柳如故却红着眼眶，笑容苦涩。

“你爷爷为什么要收他做小儿子？”

“因为那时候我们家做生意，很宽裕，在那一带都能算的上显赫的大户，我爸又不学无术，所以爷爷收了一个养子，一来挫挫我爸的气焰，让他有些紧张感，好好打理公司，不然以后就要和这个小儿子分一杯羹，二来我爷爷看得出来，我爸以后不会是个能尽心赡养他的孝子，法律上说赡养是成年子女的义务，孙子并不在子女的范畴，所以如果收作孙子，他就没有义务赡养爷爷，我爷爷才不会那么傻。”

应如是突然有些心疼柳沂见，柳如故的爷爷收他作养子，没有一个原因和柳沂见真正相关，柳沂见存在的本身，就是为了巩固他们破碎的一家人，在他成长的岁月里，少不免受尽柳如故爸爸的冷眼，寄人篱下的生活，少不免谨言慎行，看人眼色说话做事。

那个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以为自己鹤立鸡群，脱颖而出，从此不再过着漂泊无依的生活，可是他后来渐渐知道，换做别人也可以，他只是很幸运地被随手一指，选中了而已。

“在他大学毕业之前，我们的关系一直很都好，我没有兄弟姊妹，唯有他年纪和我相仿，比我大五岁，懂得也比我多，很多事他都会教我，我也很黏他，闯了祸都是他跟着收拾，我从来不叫他叔叔，只叫他柳沂见。后来发生了有些事，我们之间就发生了奇怪的改变，不，也说不上奇怪，意料之中的事。”

柳如故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瞬飘忽，仿佛延伸到了很多年前一样。

应如是静静听着，他不说，应如是也不会问，那些将他们摧毁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事，或许柳如故并不想提。

“他大学毕业就进了我们家公司工作，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向爷爷提出了要求，他说他还有一个弟弟，想要从福利院接过来一起生活，如果家里不方便，他可以在外面找个房子。我爸自然坚决反对，可爷爷考虑了两天，还是同意让他弟弟住进家里。他那个弟弟不爱说话，显然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太久，待人接物都显得异常迟钝，我们家都不太喜欢他，当然也包括我，有时候还会恶作剧欺负他一下，他不笑，也不哭，我也觉得没劲。可有一次我被邻居家的狗追着咬，他跑过来把我护在身后，然后那疯狗咬了他，咬在这里。”

柳如故抬起手，握着自己的前臂，“就是这里，很多血，我吓哭了，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在医院里我爸爸问是怎么回事，我不敢说话，他说是他觉得好玩，惹毛了那条狗，我爸气的直戳他脑袋，说他整天惹是生非，万一伤着我，就滚出去。我爸去缴费，我偷偷问他，为什么要撒谎。他看着我说，如果你受伤了，哥哥也会受伤。”

柳如故想起往事，眼泪止不住掉了出来，“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我受了伤他的哥哥要因为他而负责，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我都没办法向他追问了，因为他死了。”

应如是心里一紧，眉头深重。

“直接原因是枪伤，最后死于器官移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