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与父的事，的确没什么好讲。

寻常穷苦人家的一对寻常鸳鸯罢了。

一个在外为地主务农，一个在内织布做饭。一年到头，日日清汤寡水，只有开春时才吃得上几块腊肉。

我七岁的那年春，一富裕邻居办婚事，杀猪送与左邻右舍，我才第一次吃新鲜的肉羹。

最后一碗羹，说是明日热热再分吃，结果那夜我饥肠，试着去厨房寻些吃食，却正遇到父端着刚热的羹，往我房中走来。

父抚着我的头，说：“温书累着饿着了吧？”将羹递到我面前。

我摇头：“只有这一碗了，白天说，要和阿父与爹爹一起分吃的。”

父对我温柔地笑：“你吃好，我和你爹便也好了。”

那时我已不是好哄的三岁小孩，照旧倔着摇头：“我温书不累，爹爹种地才累，阿父给爹爹吃。”

父指了指那头逼仄的房门：“你爹爹也让你吃。”

房门处，不知何时，爹爹已倚在那里，笑容和阿父一样，如水一般柔软。

家中穷困，爹爹与阿父却省吃俭用，用半数的收入让我在私塾中挣了个旁听的位置。即便如此一来，家中再也吃不上新鲜的肉羹。

阿父说，明儿，阿父没有能力，不能真正送你进学堂，连课本都要你自己借来抄阅。劳累了你，你莫要怪你爹，若真要怪，就怪阿父。

爹爹说，明儿，爹是个粗人，种了一辈子田，自己也没有半亩地。爹供你读书，也不是希望你将来能达官显贵。爹知道种田的累，将来你会写字，就能做那些不是体力活的营生了。种田累啊，爹舍不得你将来变得和爹一样。

我为了他们念书，曾偷凿富邻的墙壁，曾抓草丛中飞舞的流萤，也曾冬日月夜坐在雪地。

大人说，会写字的读书人好赚钱。

我那时想，我总有一天要成为会写字的读书人，为有钱人家写字，这样爹爹就再也不用种田，阿父也不用在从早到晚地织布。

那一天没有来。

我十二岁那年，爹不慎惹了太守家的侄公子，被人拖到村外。半夜送回来了，裹在一张烂草席里。

那一夜我坐在父身旁，听他与爹爹说了许多话。

说他们的初见，相处，相离。

说我出生前，他们年轻的时候，爹爹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用攒了五年的钱买了一条杂色的银项链。那条项链如今已经发黑，却仍被阿父珍藏在匣里。

说每一个日落的时候，他倚门等爹爹回家的每一个时刻，看到的渐行渐近的身影。

说，今夜，是你第一次回家迟了呢。

之后，阿父一病不起，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他合目前牵着我的手，泪水流下眼角：“明儿，阿父不能没有你爹，现在阿父终于要去见你爹，今后不能再陪你了。”

我握紧他的手，嘶声号哭：“阿父你别走，明儿还没有养你，明儿还没有每天给你做肉羹吃。”

阿父努力浮出笑意，艰难地抬手向我脸边，轻拭去花了脸的泪水，而后垂落下去。那双世间最美的眼合上，再也不曾睁开。

如今，我真的达官显贵了，为爹父设牌位燃香火，却已不能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奉上一碗肉羹。

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爹与父的故事，真的太过寻常，没有什么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