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要入秋了，暑气却未消，皇宫里头树多叶多，不知道蛰伏了多少经年不见天日的蝉，好些宫人捉了几天还没捉绝，知了声叫得人头皮发麻。

林全年到四十，身子有些发福，耐不住热，身上副总管的制服黏黏糊糊耷拉在身上，额头有几滴汗滑进了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里，他连忙挤了挤，拿手狠狠一抹，睁开眼，依旧是疾步往回走。沿着中宫往宏明宫的汉白玉大道，一边跑一边擦汗，等到了宏明宫门口，袖子已经滴起水来。

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宫人，见到他忙弯腰行礼。

林全对两侧的人挥了挥手。隔老远听到宫殿里的管弦声，他不由得吸了口气，不过并没有犹豫，将朱红大门推开了个角，疾步进来，绕过大殿中一群歌女琴师，走到高位上那人跟前才道：“皇上，左相大人又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这人撇了嘴，皱着眉，再加上一脸油腻，无奈的模样被他做得夸张极了，活生生惹人厌烦，不知道是烦他还是烦“左相来了”。

主位另一侧还站着一个人，比林全年迈不少，少说也有二十岁，人有些消瘦，手里拿着拂尘，在宏明宫里站久了，如今脸有些僵硬，闻言挑了挑眉，对林全似笑非笑道：“公公这是何意？左相大人乃是当今贤相，岂容你这般面目狰狞地禀报？”

此人是太监总管王德，跟了先帝一辈子，如今新帝继位，又候在新帝身侧。

被他这么一看，林全缩了缩脖子，转眼看向主位上的人，眼巴巴的，委屈极了。

主位上的少年一身玄色束腰长袍，上面绣着五爪金龙，袖子十分宽大，是金丝线勾的边，已经被他掀了上去，正露出两只洁白纤细的胳膊，趴在桌案上写着什么东西。他的样貌与中原人不尽相同，眼皮双得十分独特，独特而好看，眼睛比常人幽深了些，给整个人添了些“捉摸不透”的韵味。

听他们两人说话，少年回了神，抬眼看到林全，皱起眉头：“你看你怎么一到夏天就跟个水缸似的，走哪漏哪，赶紧下去歇着吧。”

他说话从来都是如此，对什么都是一股驱之不散的嫌弃味儿，不过林全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关心，不由得鼻子一酸，低头“哎”了一声，算是应了，临走时还不忘提醒：“那皇上，您可要小心应对。”

少年应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不就是楚相有若，又不是豺狼虎豹，做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磨磨蹭蹭收了案上的纸，少年挥手让殿里的人停下，刚拿出几本奏折摆在案上，就听门外有宫人禀报：左相大人求见！

少年在殿里扫了一圈，声音冷峻：“老样子。”

他话音落，眨眼的功夫，殿里歌女乐师齐刷刷撤离，隐入一侧屏风中，连桌子椅子都未剩下。

台上王德叹了口气，这才对外喊道：“宣左相觐见！”

丈宽的朱红大门，两个宫人一人开一扇，有一男子款款而入。身上是一袭月白长衫，上好的平水料子，由边陲四象国进贡，先帝所赐，比绸缎更软滑细腻，袖口与领口用不显眼的青线绣着些花样，繁如云锦。大周境内，除了皇室中人，唯他一人能穿。

男子看起来十分年轻，青丝尽束，上头白玉簪柔润欲滴。眉眼说不出的相得益彰，鼻梁挺拔，薄唇淡粉，说是温润如玉的书生公子，却又平白多了几分贵气。且他并非一身出尘不染，稳步走来，只让人觉得他就是生在这俗世，喜爱这红尘，非要在这世上好好玩笑一番才好。

他进来之时，便见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唯有上头有一少年正皱眉看着奏折。男子轻轻抿唇，朝四下看了看，饶是如此，又怎能遮住满殿的脂粉香，殿里的人待久了闻不出来，他却是一点都受不了这香气。不过他终究没有拆穿，只是恭敬行礼：“参见皇上。”

这少年——便是大周新帝顾仁，闻言搁下手中奏折，一副疲惫的样子，揉了揉额头：“左相免礼。”并非他故作疲惫模样，而是唱词写了太久，真的有些累了。

楚荆不管，只抬眸对他一笑：“今日听闻皇上有疾，连早朝都没上，满朝文武大臣放心不下，催促臣前来探看。”

他笑得好看，语气淡然而恭敬，仿佛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腔调又像是身为司仪在主持什么典礼，不着痕迹便将锅甩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顾仁看他一眼，很快又敛了眸子，低头摆弄着桌案上的奏折，不知道听没听出他的小心思，只正经道：“无妨，朕可能是有些累了才会觉得不舒服，不过没什么大事，告诉他们，不必太过担忧。”

“是。”楚荆点头应了，心中却有些犯难，他总觉得这皇上有些捉摸不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皇帝在他面前实在是太乖。每次他一来，皇帝若是在逗鸟，便差人将鸟收了，嘴和翅都给绑起来；若是在写词作曲，就让一屋子的人都藏起来，呼吸声都不能有，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且他不知从哪来的，随手都能摸出一本奏折出来，装模作样看着，哪怕他一走，便又开始胡作非为了。

而在其他大人面前，这小皇帝可是不管不顾的，连个样子都不做。莫非......是因为他手中有打王鞭？

台上王德却是一直憋着口气，先皇勤勉，唯一的不足就是对新皇管教少，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让他有所忌惮的人，这人却“似乎”是对皇上不怎么上心。

楚荆舒了口气，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有小孩子的喘息，后头还跟着个宫女，火急火燎地喊着“宁王殿下”。

果然，不消片刻，有一紫衣小人从门外探头进来，看了两眼，“哇”了一声，推开门，跑到楚荆跟前，一把抱住这人，嘴里还兴奋叫着：“真的是楚相！”

后头的宫女看了殿中几人，匆忙跪在地上，跪下之后似乎是想对宁王说些什么，不过那小人哪里有功夫看她。

突然被小人扑住，楚荆并没有躲开，反而用手抚了抚小家伙出了汗的脑袋，笑道：“殿下长高了。”

他说的是实话，从五岁到七岁，宁王殿下以前只能抱住他大腿，如今都能够到腰了。宁王更像先帝些，眉眼较平和，且他小鼻子十分玲珑精致，眼睛也是小孩子特有的水灵，只是脸上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十分可爱。

这两人不觉得不妥，台上顾仁却眸光渐寒：“顾和，谁让你过来的？”

被点到名的宁王殿下突然一激灵，心道不好，方才太急，只看到左相大人，忘了他皇兄还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