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细细蒙蒙下着小雨，舒衡下了公交车，还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望着面前坑坑洼洼被雨水泥泞了的黄土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外出打工，已经五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了，孤儿院的招牌已经破破旧旧，木板的左下角也缺了，字迹也脱了漆，摆在那儿就是一副岁月的痕迹。

门口守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快六十岁的男人身体还硬朗，管他下不下雨就这么睡着，细密的雨丝渗进额头的皱纹里。

舒衡轻轻叫了他两句，没有任何反应。

“菁菁！尿裤子了！”

赵叔被吓得腾地睁开眼，浑身都打了个哆嗦。

“你谁啊……”男人脾气不好，老花镜被雨丝迷蒙了，摘下来用皱巴巴的衣服随意擦了两下戴回去，看了半天才从记忆中寻摸出一张脸来，“这不是小衡么？这不是小衡么！哎哟，怎么，怎么长高了这么多啊。”

“真的是小衡啊，快进来，进来坐。”熟悉的老师闻声赶来，招呼他往里坐。

几年没回来，家里的桌椅板凳好像都变了个样儿。

雨停了，留下湿润的泥土味道残留在空气中。

“院长，这个，你收下。”他的背包还是当初从这儿离开的时候，几个弟弟凑钱买来送他的，他舍不得换，也不想多花这个钱。桌上的那些，几乎是他五年来所有的存款。

“快拿回去，这是干什么。”院长连忙把那一沓钱塞回他的包里，“身上带这么多钱，也不怕被人抢了。”

“没人，知道的。”舒衡笑了笑，声音依旧是软而细腻的，嘴角有两个淡淡的酒窝，让他看上去还跟个孩子似的乖巧青涩。

酒窝显小。

舒衡当时是孤儿院唯一一个到了三岁都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眼看着其他的孩子都被新的父母接走，他们也是着急，花了很多钱给他治病，还给他看心理医生。

可失声是治好了，还是不能好好说话，而且院里也没钱治了，只能不了了之。

但起码是个好孩子。

他把那沓钱强硬塞进副院长手里边儿，舒衡又问：“菁菁，还好么。”

“挺好的，睡着呢，我让人叫去。”

舒衡笑了笑，忽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自己呢。”赵叔一把年纪了也没戒掉烟瘾，立马就没忍住从兜儿里掏出一盒抖出一根点上，“还过得去么？”

舒衡只是点点头，他不说话，其他几个人也能猜出他过得也不好，身上的衣服一看也就是穿了很久，下雨天，背着这么大一个包就来了，估计也没有地方住。

都不容易，一个说话都不利索又没有学历的人，能混得多好呢。

小姑娘被抱出来的时候还在揉着眼睛哭，就一直哭，手里还不断拍着赵鹏的肩膀，像是受了多大的欺负。

“起床气可大了。”赵叔掂了掂她。

舒衡也只是笑，还是那温柔又浅淡的笑容，只是还带着一些无奈。

菁菁是他在池塘对着水面说话的时候，在旁边田里捡到的，一个孤儿捡到了一个孤儿。

可是他走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才刚满一岁，根本就不记得他了。

被白布包着的小孩很安静，没有现在爱哭，舒衡当时算是院里最大的孩子了，就主动负起了照顾她的责任，每天喂奶粉换尿布，没事的时候，他发现对着这么个小婴儿说话，就像是真的有一个人在听他倾诉，瞪着大眼睛用眼神给他回应。

只是他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倾诉对象。

小女孩脚一沾地，就瞪着他们几个，气呼呼地，噘着嘴。

“怎么了？”舒衡问。

“菁菁，”院长有些叹气，“也不太喜欢和人说话，性子有些倔。”

舒衡看着这个只用眼神表达感情的小女孩，笑了笑，却在这潮湿的空气中，感觉到了一丝沉重。

小女孩很讨厌陌生人，但大约是年幼时的感觉，毕竟舒衡陪她几乎一年，也许是潜意识里对他很有好感，那眼神才收起了一些防备。

院长拉着她，和她说舒衡小时候是怎么把她捡回来的，当时院里怎么困难，他怎么求他们留下她，说要把自己的饭都省下来给她买尿布，总之那些陈年旧事就像是埋藏的酒，不管是浑浊还是醇香，打开了就只管灌，舒衡也是听他们说了很多这些年他不在的时候的事，才又磕磕巴巴讲了些自己这几年做了什么。

但总归也没什么好说的，几句话的事儿。

他看着脚边的小姑娘，舒衡给了她一颗他在火车上用来打发时间的提神薄荷糖，小女孩皱了皱眉吐出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颗糖，最后又向舒衡伸手，又要了一颗。

好像是个要强的性子。

如果可以的话，想带她走。

但是他根本没这个能力。

舒衡临走又把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儿钱抽了几张给了院长，让她多照顾一点儿菁菁，以前他也会断断续续寄钱回来，但也不好直说让他们多在菁菁身上花心思，怎么说也有那么多孩子，就这么几个老师，可这样下去，菁菁会越来越少说话的。

“别担心，她只是性格这样，长大了交到朋友就好了。”

话是好话，也是空话，谁知道将来究竟会不会好。

院长也想，估计就是缘分了，“你要是真的能带她走就好了，过不了几年我们这地方估计也保不住。”她让赵叔请来了街角照相馆的老李，举着块头不小的黑铁块相机给舒衡照了张相，说洗了出来就贴她床头，下次来争取让她叫你句哥哥。

舒衡还是那个笑容。

依旧是坐公交，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下车，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苍绿与灰瓦，口袋里也没什么钱，人生的前路好像就是一条漆黑的大道，就只管走，沿路有什么就看什么，没有就没有。

他在外漂了五年，只觉得越在外头待着，心里越空虚，遇过的那些恶心事都已经没了当初的愤懑，平静得像个已经活了七十岁的人。头两年他在各个地方都打过工，到了一个地方，就去当地的派出所，一个一个问，有没有人十几年前在外地丢了孩子的，用最愚蠢的办法大海捞针，每几个月一个地方。直到走了两年多，他在派出所打听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在受教训。

男人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都睁不开，一看就是酒没醒，旁边还怯懦跟着个小女孩，抓着警察的裤腿恐惧地看着男人，死活不肯跟男人回家，咬着下唇眼泪汪汪的，估计一个憋不住就能哭个天崩地裂。

他就忽然不想找了。

他一定是被父母扔掉的。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他心里似乎连一片涟漪也没有激起，在心里哦了一声，算是回答了自己，接着转身就出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