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桃花出去，屋内只剩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尹新月这才放下筷子，正色望向丫头。

“夫人，你的病——”

尹新月眉目清淡，眼底却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丫头默了一默，心知凭着尹新月和张启山的关系，自己给张启山去的信，她必然也见到过。

遂也不再瞒着，便实话实说了:“我这病已经治不得了，那药也无甚用处，可单单我死不要紧，二爷……得好好活着。”

说到二月红，一向柔弱的丫头眼里也尽是坚定的神色。

“二爷必须好好活着，活到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即使他此后的喜怒哀乐，我……再也看不见了。”

天知道她有多想陪着她的二爷，走过每一个朝朝暮暮，看过每一个春夏秋冬，可是……

她真的做不到了，她已经……尽力了。

所以就只能盼着，有旁人能代替她，陪着二爷走完剩下的路。

尹新月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陡然一转:“那你可知道，你的那封信会给张启山带去多少麻烦？”

“二爷重情重义，张启山若是照你所说的做了，那二爷对他——”

“所以还有第二封信。”

丫头大大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却依旧毫不退缩，即使面对着尹新月近乎凌厉的质问。

为了她的二爷，她可以不畏惧一切事端，即使死亡。

“只要撑到霍当家回来，撑到霍当家回来就好，”丫头抿了抿嘴，继续开口:“霍当家一旦回来，就把第二封信交给二爷，让二爷知道真相。”

两抹弯弯的柳眉轻轻蹙起，尹新月略歪了歪头，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无比柔弱，亦是在这乱世中，只能依附于二月红生存的女人。

她是不是……该重新审视一下丫头了？

病白的脸色，单薄的身子，柔弱的神情。

可她眼底的光，却仿佛能够点亮整个世界。

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吧。

轻轻叹了口气，尹新月终于妥协，算是默许了她的做法，表态不再阻拦。

“那么夫人，你可有想过，万一二爷知道真相后，那位霍当家又拦不住二爷，熄不了二爷的求死之心，那又该如何？”

“不会的。”

这一次丫头倒是有信心，“霍当家一定能拦得住二爷。”

“为什么？”

“因为她爱二爷，而二爷……也心悦她。”

这下尹新月是彻底诧异了。

许是对生死已经全然看开，坐在她对面的丫头面上含笑，眼神悠长，似是在怀念着什么过往。

可令尹新月不明白的是，霍锦惜喜欢二月红也便罢了，丫头居然说，二月红也心悦霍锦惜？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一脸幸福的样子？

这丫头……不会病傻了吧！

“你说二爷心悦霍锦惜，”尹新月托腮，略一沉吟:“那他如果真的心悦霍锦惜，夫人，你就不吃醋吗？”

丫头笑着摇头:“若是我不在了，我确实十分希望，霍当家能陪着二爷的。”

丫头眉眼含笑，一派平静。

而尹新月的反应，全部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没有病傻，她是真的不介意。

因为没有人知道，即使是她这些年的幸福，也是偷来的。

在她遇见二月红之前，只是街边店家里的一个卖面丫头。

那个时候她的年纪很小，体弱多病，胆子也很小。

有一天，在那个小店的面摊上，她遇见了一对特别的祖孙。

他们穿着她不认识的奇怪服饰，那个女孩子年纪很小，大概比她还要小一些的模样，生的却是很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呢？

丫头想了想，眼前蓦然浮现出租界那些外国人的面容来。

那个女孩子虽然生着东方人的面孔，五官却像那些西方人一样立体，仿佛得到了上帝所有的宠爱一般，将两者的所有优点都融合在一起。

美的夺目。

她从老人的身上跳下来，迈着一双小短腿，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扯了扯丫头的衣袖。

“小姐姐，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丫头疑惑的望着她，只见她费劲的将手里赚的紧紧的钱放入自己手中，小小的手指着街角一个方向，蓦然笑开。

“那边有个小哥哥，他看了这里很久的样子，应该是饿了，小姐姐，麻烦你给他一碗面吃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脆生生的开口，丫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所及，果真蹲着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

那男孩子脸上灰扑扑的，脏到令人看不分明五官，可唯独一双眼却是亮的惊人，仿佛夜空中最美的星辰，轻而易举就将人吸进去。

“我也很想看着他吃完面，可是爷爷说，我们该走了，唔……小姐姐，求求你了。”

望着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丫头接了钱，便重重点头。

“好的，小妹妹，你放心吧，我会做到的。”

丫头还记得那一天发生了很奇怪的事，她明明看见那对祖孙去了那个小男孩身边，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可等她将男孩拉来面摊的时候，男孩却全然不记得方才的事。

只一味的冲着她笑:“谢谢你的面，我以后，一定会报答的你。”

那个男孩，就是二月红。

后来她再次问过二月红，记不记得有一对衣着很奇怪的祖孙，跟他说过几句话。

二月红十分不解，全盘否决，就像没有这一段记忆一样。

这一度令丫头深深困惑，难不成是她记错了？

不，她没有记错。

那个长相充满异域风情的小女孩，就那么清晰的存在于她的记忆里，时隔经年，都没有一分一毫的模糊感。

丫头清楚的知道，她这些年的幸福，本都该是那个小女孩的，是那个小女孩的授意，她才能够拿钱给老板，做面给当年的二月红吃。

也因此，多年之后的遇见，二月红因为感激，才将她救了回来，娶她为妻。

这一切啊——都该是那个人的。

那么如今，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她所偷来的幸福，也该由旁人承接下去。

她又还能埋怨些什么呢？

此生，便也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