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山头，天色像拉下帷幕般变得暗沉。

‘嘭！’的一声，院门被人推开，因力道太大而砸到墙壁上，稍微反弹回来。

来了。

莫默望向门口，曲劲庭站在那儿，身形高大，遮挡住门外的火光，让他整个人都浸没在漆黑的阴影中。

几大步走到面前。

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眸，如古井般死沉一片，也不知本就如此，还是被激怒才显得阴沉。因常年征战沙场而显得黝黑的皮肤，镶嵌着如水墨画般淡漠雅致的五官，被一道泛红的刀疤贯穿。儒雅与阳刚，秀美与狷狂，却丝毫不觉突兀，反添一种雅痞的味道。

望着自己的眼神，像能化为实质性的抚摸，跳跃的火焰，灼灼流连在身上。

该死的九灵！

莫默腹诽，明明曲劲庭是来找他算账的，还让自己不分场合的发情！等会儿被人掐住脖子，可能都不懂反抗。

只能不甘地移开眼，掩饰里面的渴望。下意识却咽了口唾沫，浸湿变得干涸的嗓子。

望着他这样，曲劲庭的怒火稍退。先前那种古怪的感觉重新涌上来，并没有因他刻意的忽略而消失。

“你究竟，想做什么？”曲径庭一字一字道。

自从莫默落水后，就闭门养病，安分老实了不少。原想着他若本分，不肖想不属于他的东西，就让将军府一直养着他，直到老死也无关紧要。可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竟像先前对待皇帝那样，三分仰慕，七分渴望。被人惦记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是这样朝三暮四的男人，滥情，且廉价。

“我若说，我只是待在院子里无聊，所以去陪陪老夫人，你信不信？”事关老夫人，莫默不再回避，直接望进他的眼眸。

不涂脂抹粉的他，容貌绝俗，气质出尘，少了谄媚，多了清冷。认真说话的模样，叫人无法怀疑。

一时之间，曲劲庭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转念一想，他何必在意真假？

“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耍些上不得台面的诡计前，想想你太师府的家人，莫要让他们蒙羞。”曲劲庭说。

我没有！

莫默想反驳，望着他厌恶的眼神，几番强忍，还是把话吞了下去。这样一弄，只觉得眼睛开始发酸，眼泪堪堪要掉下。

感受到眼眶的重量，鼻子的酸楚，莫默错愕地撇过头，不敢让曲劲庭看见。

怎么回事？他不是受不得委屈的人。上辈子那样倒霉都没自杀，还心存对生活的期许。可能是来到这陌生的世界，被所有人怀疑、厌恶和疏远，心里多少有些郁闷，在此刻终于忍不住爆发。

别说他，就是曲劲庭也有点惊讶。

刚刚他眼角泛起的晶莹，是泪花？

皱起眉，掩饰内心奇异的感受，曲劲庭转身就走。

跨出绮春院前，头也不回道：“老夫人若有什么不妥，你万死也难辞其咎。”

莫默望着窗外，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个人若喜欢你，饶是什么都不说，他也信你；一个人若不喜欢你，说再多都是虚情假意，徒增烦厌罢了。

等曲劲庭走远，洛梅才悄悄探出半个头，小心地望了莫默一眼。

将军刚才，发了好大的脾气。

难怪，贵人的表情如此难过……

齐福阁。

“莫贵人？”老夫人捻着佛珠的动作一停，睁开眼，难以置信道：“吉祥是莫贵人？”

一个是乖巧的奴才，一个是闹得家宅不宁的男妻。老夫人扯着珠链，惊疑不定，如何也无法将他们画上等号。

“是的，老夫人。”香菱面带得意道：“奴婢也是去到绮春院，听莫贵人的丫鬟唤他才知道。为了蒙骗您，他又是装奴才，又是卖乖巧，可真是处心积虑呐。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坏心！”

老夫人觉得香菱言重了，想替莫贵人辩解几句，却如何也想不透他为何骗自己，还一骗就是半多月。把她们主仆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若说此刻没有半分怨气，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能闭着嘴，半晌无言。

“老夫人，快先别多想，免得气坏了身子。”芸慧却劝道：“无论莫贵人的目的是什么，他终归没有害您，还让齐福阁每日都充斥欢声笑语。不难看出，他对老夫人您是用了真心的。”

“那你说，他为何骗我？”老夫人闭上眼，手里转动佛珠，起伏不定的胸口，却显示出她的气愤与失望。

“若莫贵人以真实身份来见，您会理睬他吗？”芸慧替老夫人斟了杯热茶，语气平缓道：“所以莫贵人才装作奴才，只为向老夫人敬一份孝心。”

听到这话，老夫人心中的忿意稍平，转念又想到，“这孝心他以往不敬，怎的这些日子倒想起来了？”

“这一点，奴婢就不清楚了，”芸慧老实地摇头。

老夫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复又闭上眼，明显是不满意。

“不若等他来，亲自向老夫人解释缘由。”芸慧撒娇道：“若是奴婢们犯了错，老夫人也不愿给奴婢们一个机会解释、道歉，就这么赶出阁门吗？”

“胡说，”老夫人总算接过芸慧手里的茶，放置案几上。“你是个懂事的，哪怕犯了错，我也定会原谅你。”

“奴婢多谢老夫人！”芸慧柔柔一笑。

一旁的香菱插不上嘴，见芸慧三言两语就洗脱了莫贵人的罪行，让老夫人不再追究，还愿意听他解释，气得脸都涨红了。可面对聪敏的芸慧，她一向像是丑鸭子见了白天鹅一般，相形见绌，生怕多言多语反暴露了自己的愚笨。

该死的芸慧！香菱咬牙道，这府里的任何一人，都比不及她可恨！

气氛刚刚缓和，曲劲庭就叩门而入。

“母亲。”身形高大的将军，在老夫人面前，也丝毫不显气弱。

眼睁睁看着儿子从斯文俊秀的模样，变得三大五粗，脸上还留了道疤，老夫人就不想理睬他。

没好气道：“你是为莫贵人的事而来？”

“不是，”曲劲庭见她不快，定是愤意难平，干脆不谈。“儿子来陪母亲用膳。”

“也好，许久没有一道用膳了。”老夫人在芸慧的搀扶下，坐至圆桌旁。“香菱，传膳。”

“是。”香菱朝将军望了好几眼，见他根本不理睬她，一跺脚退了出去。曲劲庭没有因莫贵人的事高看她几分，这一点，让她内心不忿。

很快的，齐福阁内就上了一桌子好菜，鸡鸭鱼酒，应有尽有。

“开动吧。”老夫人平时少沾荤腥，却怎么也不能委屈儿子。

“好。”曲劲庭应道。

一顿饭吃下来，安静得过头，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连窗外微风拂过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夫人总觉得今儿个少了点什么，让她食不知味。虽然儿子就坐在身旁，却面无表情，不像是嚼着饭菜，倒像是嚼着破铜烂铁。越看越气，越看越烦闷，这做大将军的儿子，还不如一个奴才吉祥，会替她挟菜、舀汤，会帮她剔鱼刺、去鸡骨，还会说话逗她开心，让她不可偏食。

见老夫人炯炯地望着自己，曲劲庭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吉祥就是莫贵人，老夫人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

“母亲这就吃好了？”曲劲庭皱眉。

“胃口不好。”

“哦。”少吃点也好，免得消化不良。

老夫人却挑起眉。

连吉祥都会在这种时候缠着她多吃几筷子，实在不愿吃，也会做甜点、切水果给她果腹。

这儿子当的，真真不如一个奴才！

想到吉祥就是莫贵人，老夫人又蔫儿了。

“母亲？”曲劲庭怎么觉得，老夫人今天怪怪的，情绪多变，面色不善。望着他的眼神，不像是平时慈母看孝子的表情，反倒多有不满，仿佛连同坐一台都难以忍受。“可是身子不适？”

刚想唤香菱去请太医，老夫人就摆摆手，“我没事，就是有些乏，先回去歇着了。将军用完也早些安置吧。”

才过辰时，此刻睡下未免太早？

曲劲庭还来不及问，老夫人就离了饭桌。

“香菱，扶我回去。”

“是。”

许是被莫贵人的事气着了，曲劲庭如此想着，也不阻拦。

殊不知，原因与他想得截然不同。

“唉……”老夫人叹了口气，真就回去睡下了。

少了个解闷逗趣、善解人意的吉祥，她竟是连日子都过不好了。

“母亲最近如何？”曲劲庭继续用膳，问芸慧道。

“回将军，老夫人这些天一直很快活，奴婢好久没见她老人家笑得如此开怀。奴婢就是看着，心中也委实高兴。”芸慧如实道：“今儿倒是老夫人最不快意的一天。”

“哦？”莫默有这样的影响力？曲劲庭本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扫到一副挂在墙壁上的字画，忍不住问道：“那是何人所作？”

一副宁静淡泊的山水图，小河涓涓依茅屋而流淌，渔翁垂钓，愿者上钩。这是老夫人的手笔，他一看就知道。

然那副提字，

“莫生气，人生就象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来又何必……”

曲劲庭的文人风骨犯了，有些手痒。

粗略看完，总长十句，短虽短，却以几句道尽所有，不仅适合老夫人那样的年龄和脾性，对常人言也是真理。就是词句不加雕琢，缺乏修饰，格律粗疏，显得美中不足。然若真要更改，他又不能确保做到去糟留精，反怕破坏了这首打油诗返璞归真的特质。

正认真思索时，芸慧笑道：“回将军，此乃莫贵人所作。”

“他？”曲劲庭不信，“他岂有如此文采？”就算有，也不具备这样辽远的心境。

“确是莫贵人无误。”芸慧说：“前些日子老夫人来了兴致，在卷轴下描绘山水图，莫贵人看了，直嚷纸张空了一片，看着碍眼，就提笔附了这首闲诗。老夫人喜欢得紧，当下就誊抄一次。”

曲劲庭不吭声了。

他实在是有点搞不明白，莫默究竟作何打算。

想到他望着自己时，眼里灼灼跳跃的情意，总不自主流泻，却强自隐藏，

曲劲庭又皱起眉。

“去伺候老夫人吧。”

“是。”

芸慧将他送出阁门，转身入了寝房。

就见香菱站在一旁，老夫人侧卧在床榻上，睁着眼不睡。

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面放着莫贵人做的柰果炖芦荟，已然用了大半，所剩无几。

老夫人被酷暑折磨得厉害，莫贵人又迟迟不来，无人解闷，只好睡午觉避暑。醒后尝到这碗甜羹，当真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复又想到洛梅那丫头气喘吁吁的模样，跑尽大半个将军府，只为提醒老夫人一句不能食用水产。芸慧觉得，这事究竟该如何，老夫人心里自有定夺。

再看去，老夫人已闭上眼。

想必，她只是需要时间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