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已去,不负哀思
小说: 娱乐圈之粉墨登场 作者:陆琦 字数:3029 更新时间:2019-04-26 07:08:13
傅先生病了。病得很重。
傅先生还不愿去医院。说与其在床上等死,不如在园子里过几天逍遥日子。
傅先生还是每天早起练功,下午来戏台看排戏。班主徐四海在一旁观察良久,皱着眉不发一语。
当陶景荣端着盆打水回来准备服侍师傅洗脸的时候,门里传来激烈地争吵。
“老病秧子!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我可不会帮你养孩子!”听声音像是徐四海,言语里未见对同门师弟的半点尊敬。
“咳咳咳咳……”傅春赢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嗓子都要撕裂。
砰地一声巨响,门被从里面踹开了。徐四海骂骂咧咧地从房里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陶景荣,面上一僵,梗着脖子骂道:“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没听你师傅在里面咳呢吗?快进去!你师傅白养你了。”
难道不是因为被你气得吗?
陶景荣看了许四海一眼,无心反驳,端着水急忙就进门了。
傅春赢的咳声还没停,整个身子悬在塌边,剧烈地起伏,好似五脏六腑都要震了出来。陶景荣赶忙放下手中的盆,跑到床边扶起师傅,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又过了两三分钟,傅春赢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稳了稳气,缓声说道:“可以了爷们儿,师傅没事。”
陶景荣点点头,帮着师傅重新坐回床上。
屋内的灯光很暗,昏昏黄黄的。气味也很不好闻,夏日的湿气加着老房子的霉味。但傅先生却说,是他这个将死之人,散发的死气,把屋子都沾臭了。
实际上,傅先生是没有死气的。他才四十有三,按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园子里的事要操心,手下的徒子徒孙们要教导,每日忙得脚不挨地。班里的人都说傅先生是累病的,四十岁就干了别人一百岁也干不完的活,能不折命吗?大家都劝傅先生卧床休息,但他不听,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日在元庆班里穿来穿。只是现在他人到哪里,咳声也到了哪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傅先生是一直强提着一口气,一旦松了,人就没了。
此时的傅春赢半倚在榻上,一头青墨色的长发披在身后,脸上的表情被黑暗隐着看不真切,眼角却是风采犹留。他伸出手,拉住坐在床边的陶景荣叹了口气,“爷们儿,明天的早功,你就自己上吧。”
“……”陶景荣心中一震,万般情绪都压下轻轻地回了一句,“是……”
“明儿去买点焦圈儿来,师傅许久没吃,有些想了。”
“好。”
焦圈豆汁儿,元庆班附近没有卖的,得跑到南城那边。于是,陶景荣早早便出了门。
刚快回到巷子口,陶景荣就被一个小孩儿拉住了衣角:“陶师叔!你怎么才回来!傅先生他……傅先生他快不行了!”
“什么?!”陶景荣的脑子一瞬间就成了空白,厉声问道。
“快走吧……师叔!傅……先生一直在叫你,谁也……谁也不让近身!”小孩哭得鼻涕眼泪混成一片,一句话断断续续才说完。
陶景荣像被人扼住从咙看硬灌了铅水一样,从内到外都烧得发疼。他朝元庆班的方向冲去,陶景荣已经迷失得看不到任何光亮,只觉得逼仄的夹巷越挤越小,最终将他淹没。
“师傅!”才刚进傅春赢的别院,陶景荣就冲着房间大喊了一声。自从入了仓,他就再没出过这么大的声儿,这一出口,嗓子火辣辣的。
傅春赢门外围得一层又一层,都是焦急悲戚的样子。站得离门最近的徐四海拨开人群快步走过来,满脸怒容抬起拐棍就朝陶景荣招呼,“你他妈蹿哪里去了!你师傅一直找你,你他妈倒是一大早就在外头悠闲自在,养不熟的白眼狼!”
陶景荣没有躲,生生在肩上挨了这么一下,顿时半条手臂都麻了。
“是景荣回来了吗?”傅春赢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再无平日里的气度,了无生机。
徐四海立着眉给陶景荣使了个眼色叫他进去,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吱呀——”
陶景荣推开门,一道光照在傅春赢的榻上。
“爷们儿,来啦?”傅春赢温声问道。
“来了。”陶景荣答道,立在一边低着头不忍看他。
“过来,”傅春赢拍拍床沿,“坐师傅身边。”
陶景荣依言坐下,傅春赢拉起他的手,叹了口气,“爷们儿,师傅先走一步了。”
“师傅!你……”
傅春赢轻拍了他的手背一下,打断陶景荣的话,“生死各安命,富贵自随天。师傅这一辈子,也够了,够了。”他想拍拍陶景荣的肩膀,刚碰到就引得他倒抽一口凉气,这是痛的。
“谁打的?!徐四海?”傅春赢一愣,皱着眉沉声问道。
“没事儿师傅,我……出门不小心碰的。”
傅春赢又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怪我师哥,他……哎…”他沉吟了一阵,继续说道:“爷们儿,你干爹若是再找你,就跟着他回去吧”
“可是……”
“你父母的事也不怨他,他一直在找你,许是愧疚得很。而你心里的结也该解了。你总要……有个家。”
陶景荣望着师傅,他嘴角挂着浅笑,眉眼还是如第一次见到时那般,清润如水,精致如画。
“好,”陶景荣回答道,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好。”
傅春赢笑了,恰如春风拂面,但他又敛了神色,说道:“爷们儿,以后没人护着你,这元庆班怕是难呆了。若是景来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也只管先答应吧。师傅相信你,出了元庆班,也能闯出一片天。这枚核桃,就当师傅给你的饯别礼,让你至少有点东西压手,不至于流落街头。”
“……师傅。”陶景荣看看师傅塞在他手里的花中花,这是傅春赢天天攥在手里的宝贝。
“只可惜,等不到你出仓那天,咱们师徒再同台。”傅春赢精神已经有些不济,眸光发散,半垂着目说道。
“师傅,我现在能唱。”陶景荣赶忙回答。
“能唱?好!”傅春赢一下子来了精神,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就最后再给师傅唱一次。”
陶荣站起身,眼睛已经红了一圈,几乎是咬牙才能忍住几欲决堤的泪水。他摆定身形,做了个捋髯的动作,顺了几次呼吸才开腔:
“朝野间伐权奸群情激愤,
谅秦桧难容我虎口余生!”
陶景荣的嗓子残破不堪,甚至可以说是刺耳,好几处都断了音。傅春赢却是毫不在意,手一下下敲着床板,闭着眼甚为安详。他的声音跟了进来,气息虽细若悬丝,但每个吐字都尽显大家风范:
“三十九年不虚度,
精忠报国毕我终身。
壮志未酬身先殒,
还我河山有儿孙……”
陶景荣望着师傅,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期盼:
“两淮豪杰齐待命,
复燕云岂止是岳家孤军,
义师劲旅终必胜,
英雄何必泪满襟……”
傅春赢动静渐渐小了,唱道“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时,彻底没了动静。陶景荣不敢停下去看,怕这一眼便应了心中最怕的事。他咬紧牙关,摆手转身,虚拿酒杯,吟出念白:
“牛皋贤弟!众三军!”
一句白未道完,泪就先挂上了腮。陶景荣未分心去管,嗓子中含着哭音,调门却更高了,似是要耗尽毕生力气继续唱下去:
“渡黄河扫金酋,
前仆后继愤起哀兵……”
可惜强撑起来的气势不能长久,一个掩面饮酒的动作之后,声音再也提不起:
“十三年……十三年来战金兵……”
陶景荣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头,牵动起被打肿的肩膀,剧痛让他清醒不少。他抬手,唱出最后一句:
“不死于寇,
死于朝廷 !”
陶景荣立在那里,嗓子因为强行使用连呼吸都痛。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只是一段戏的功夫,他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陶景荣没有痛哭,也不哀嚎,他看到师傅表情安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泪一串接着一串,打在地上就消失不见了。
这世上最惜他、疼他的人,就这么说去就去。
一代名伶,最终也不过是在这间发着霉味的破屋子里,与世长辞。
陶景荣退后两步,重重地跪下,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吓人的巨响。他先是拱手,后对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留下一片青红的印记。
“愿以三生,敬报师恩!一路……走好。”
陶景荣还记得他九岁时来到这间屋子,窗外的桃花挤进来,映在傅春赢的脸上,却不及那人的一分风华。
“叫师傅。”陶正阳推了推他,说道。
“你就是陶荣吧?”傅春赢低下头看他,笑着问道,“我的徒弟都有个景字,你叫陶景荣可好?”
陶景荣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傅春赢也不气,摸摸他的头,说道:“以后便跟着师傅,师傅护你。”
傅春赢这一护,就是十年。
只是还没等我还这十年,他便先去了。
人生憾事莫过于此。亲不待,风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