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伏夏
小说: 择城 作者:伐檀_ 字数:2114 更新时间:2019-09-23 04:25:45
“三少,您这是……”
绕是陈继风这般老成持重的人,看到俞泽如今无遮无掩的身形,亦免不了稍显局促。
俞泽也无意在陈继风面前遮藏什么。于他而言,陈继风不仅是多年的耳目肱骨,更是半个亲人。
他拢了拢身上宽松的长外套,虽然那处隆起依旧明显地无所遁形。
“陈伯,让您看笑话了。”
陈继风听他这样说,心头一时竟谈不上是何滋味,喉间像方吞下碗中药一般,涩地发不出声来。
他并非孤陋寡闻,也见过些世面,如今晓得这件事情,倒也不甚惊讶。只是想到俞泽身处风口浪尖,这几个月又很不太平,还辛苦瞒了这样久,鼻子竟渐渐有些发酸。
俞泽是他二十多年里看着长大的。
那时候余仲黎因着堂里的事儿,惯常行迹不定,俞泽便时常由他看顾着。
这么多年,他比多少人更深知俞泽的性子——
极其独立。极其疏离。
天大的事都能一个人咬紧牙关扛下来。手段精厉,从不给人落下闲话和把柄。
陈继风看得明白,俞泽的拒人千里,其实来源于缺失太久的安全感。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俞泽正式接管暨宿堂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陈伯。这辈子,我得仰着黑夜过了。”
如今看来,有处光明,大概已经破夜而出了。
凭着俞泽那时几乎不眠不休地在医院里守着那位宁先生,直到他完全度过危险期。凭着他见到俞泽向来独居的别墅里,头一回住着第二个人。
凭着一惯冷心冷肺的人,在这样的是非关头,仍留住了这个孩子。
“我这粗陋性子,竟一点没察觉……害您混受了这么些累,我……”
他的心绪有些激动,话音都轻颤着。
“陈伯,您做的够多了。”
俞泽拍拍他的肩膀:“这都是我个人的决定,与您无关。”
“您……”
“好了,不说这个了。”俞泽打断他,“您今天来,是否堂里出了什么变故?”
陈继风摇摇头,道:“原不想打扰您,可我怕在电话那端说不清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东西,必须亲自交给您看看。”
“什么?”
陈继风掏出皮夹,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俞泽。
“昨儿个,南定门的兄弟们聚餐,严宾被灌了个烂醉。小五说,老严原本拿出钱包准备结账,结果又多喝了两杯,最后人事不省,倒在桌上。”
俞泽盯着那张痕迹斑驳的照片,眉心渐渐拢起。他点点头,示意陈继风继续。
“小五也是个机灵的。他平日虽暗中察着老严的动作,却难以近身。昨晚趁着替他收拾的间隙,翻了翻那钱包,倒得了这个意外的收获。”
俞泽眉峰微扬,淡淡道:“不见得是个机灵的。这么堂而皇之地拿走这张照片,真当严宾清醒不来了么?”
“您说的是。哪有偷人东西不拿钱财的道理?怕是他此刻已经发觉了。万一……”
“没所谓。许久不见,我也该去探望探望他老人家,顺便……好生叙叙。”
他的喉音低沉而平稳,又像是半雾半雨,隐在茫茫一片里,教人摸不定阴晴。
“他这般精细的人,也该知道利害轻重,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如今定门那块儿,安插了咱们不少的眼线。”
陈继风搁下话锋,沉思片刻,才又继续道:“三少,为何您一开始就能猜到,严宾或许就是那个内鬼?他是暨宿堂的老人,威望不浅。何况,您加强戒备的这几年,严宾一直非常收敛,实在难以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正因为他太过收敛,反而令人生疑。这人原本是个疏狂的性子,这几年里,老虎忽然成了猫,实在有趣的很。”
俞泽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那张照片,深墨色瞳仁里攫满兴味。
“当年知道二叔回程路线的人,只有他深信不疑的几位‘元帅’。那条路线迂折隐秘,清和会如果没有内应,绝不会知道,哪里才是最好的埋伏点。”
他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腰侧,冷笑道:“没想到,严叔跟彤姨,还真是关系匪浅。”
陈继风眼中一亮,恍然道:“是了!这么一说,我这昏脑袋才想起来,昨天是太太的祭日!难怪小五说,每一年的这一天,严宾都会去河边烧纸洒酒,祭奠一位故人。当年将太太撕票的青浦湾那帮人的老窝,也是老严带头给捅了个穿。”
俞泽攥紧了手中的照片,眼中的暝色愈发沉下去。
“快活了这些年……也该血债血偿了。”
肚子里的小东西似乎对他的情绪有所感应,有些不安稳地折腾起来。
陈继风见他脸色有些泛白,一只手虚抚在腹侧,忙上前稳住他,关切道:“三少,您没事吧?”
俞泽撑着桌子缓过一阵,微微摆了摆手。
陈继风不放心,将人扶到书桌的长背靠椅上坐下。
“您现在务必要保重身体。堂里的事儿,您要是信得过,就安心的交给我老陈。”
俞泽淡淡一笑:“陈伯。您办事,我从来放心。”
陈继风听他这样说,颇感动容。
“我不再叨扰了,您好好休息。有任何情况,我一定随时跟您联系。”
俞泽点点头:“陈伯,您也多保重。”
陈继风半弯了腰,恭恭谨谨向他道了别。
宁舒城见人下了楼,欲将他一路送到别墅大门,却教陈继风拦了下来。
要踏出门口的时候,陈继风脚下忽地一顿,回过头来笑道:“宁先生。忘了恭喜你,要做父亲了。”
宁舒城一怔:“陈伯,您知道……”
“宁先生,三少对你,确实是用了心思的。他的确有许多身不由己的苦衷,尤其现在……身子又不一般。一切就麻烦你了,可不能由着他胡来。”
宁舒城恳挚地点点头:“您放心,就算拼了命,我也会护着他周全。”
这句话太重。
若旁人说起来,倒像随口的敷衍。陈继风却觉得,眼前青年眸中的赤诚,万万骗不了人。
对这位刚见过一面的宁先生,陈继风也谈不上太多印象。
他只是直觉,青年的眉眼看上去很温和,很清澈。见惯了杀机和虞诈,此刻却教这舒云般的明净无心洗涤。
他想。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站在三少身边的人不是旁人,独独是这位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