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大早到火车站开始，兜里的手机不知道震动了多少次，好在现在三轮车的震荡已经快要把王瀚的肠子给颠出来了，他可以假装没有听到女人的未接电话。给自己找好了理由，王瀚转了转头，开始有兴致打量起许久未见的大山景色。

车已经开了快两个小时了，大中午的太阳高高挂在树杈子上，连带着旁边窜过去的摩托车尾气都有一股沙尘暴的金黄。他忽然有些烦躁地点了根儿烟，又给左手边的司机师傅点了一根儿…可惜他的司机师傅并没有任何跟他聊天的欲望。

这样的境况已经重复了很多次，打从记事起，自己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就瞧不上他。一边说他爹攀了高枝儿忘本，一边上他家求办事儿借钱毫不手软…不过旁边这位“三爷爷”倒是个例外，他太沉默了，沉默到如果不是他每个月回老家时需要用到这位亲戚的三轮车，他根本都不记得有这么一档子亲戚。

其实王瀚小时候就常听人说，爷爷是因为老爹当年执意要跟女人结婚之后气死的。后来奶奶也因此各种看不上女人，哪怕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村里也不愿意搬出来一起住。

可是这种…连买袋盐都要赶驴车去前面“营子”才能买到的地方…真不知道奶奶一个人是怎么住过来的。

手机第二次响起老爹特定铃声的时候，王瀚终于点开了短信回复。

——我在三轮车上，太吵听不见电话。你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是问你「大片酥」买了没，你奶奶爱吃这个。

…切，想看人就自己滚回来看啊，真不知道母子俩人较什么劲。王瀚万分不屑的摁灭了手机屏，在揣回兜里的刹那还是迟疑的又点开了消息栏…

——女人是不是又逼你离婚了？她今天不停的给我打电话。

——…别这么叫她，她是你妈。

——可是她不爱你，你就咬咬牙跟她离婚不好么？你不是也想见奶奶吗？

——对不起儿子，爸爸喜欢她。

“噗嗤…”王瀚对着这条消息带着十二万分的不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把情了爱了的挂在嘴边，人家嫌弃你这么多年了…你是眼瞎么！”

爱一个人真的这么憋屈么？憋屈到忍气吞声分居了十二年…还踏马的死抓着不放手不离婚。

再顾不得三轮车里的三爷爷，停车的瞬间王瀚就连耳塞都没来得及摘跑进了院儿，差点被不知道哪来的狗崽子啃了脚腕子。

“芳妮儿感冒有些日子了，可能是岁数大了，吃了药也断断续续的不见好。”

王瀚对着满地鸡屎和猪粪味儿的院子，这才瞅见三爷爷拿着他落下的登山包，手上已经换上了自己卷的旱烟。

“那奶奶去镇上看过了么？”

“没有，她嫌花钱。”

王瀚心道果然，奶奶素来爱干净，院子这么脏乱，定然是真病的厉害了…病了还想瞒着，一个两个全都不省心！

王瀚拖着登山包进了外屋，默不作声的找扫帚和铲子解决水泥和砖缝儿里的污垢。这个时间点儿奶奶应该是去山上牵驴了，估计快回来了。

这样想着没多久果然听见外边的狗咬声，王瀚赶紧把灶火堂外边的柴火往里踢了踢，一边掀锅捞米饭一边张望门口那团瘦小的身影。

“奶奶！”

没听见。

“奶奶！”

还是没听见。

“奶奶，我回来啦！”

“啊…瀚子回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奶奶一声？”

听见了，五步。以往听力没这么差的，回去该安个助听器了。

“奶奶，我捞米饭了，今天中午咱们吃大餐，下午就别去干活了！”

“嗳…知道了知道了，每回回来都耽误老太婆干活儿。”

在奶奶皱巴巴的笑纹里，王瀚再一次对老爹充满了深深的怨恨和不解…喜欢一个人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连自己父母的感受都顾不得了？

把饭菜端上桌后，奶奶照旧又把那碟子臭鸡蛋端了上来。据说这个家里从来只有爷爷是吃臭鸡蛋的，其余没有人吃，可是这么多年奶奶还是只腌臭鸡蛋，也不知道这盘搁了多久。

王瀚永远都不会忘小时候被扔到这里的时候，奶奶看老爹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这个老人会把所有的好都弥补在他身上，又会半夜爬起来对着老爹和她的全家福默默出神。

果然…母子之间的芥蒂总是很奇妙，它会像城墙一样坚固，却也会为你留下一道窄小的吊桥…只是王瀚历来找不到老爹和奶奶之间微妙的通点，也正如他总找不到自己和女人之间的吊桥到底放在何处。

有些刺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

“瀚子啊…有事儿就说，别闷着。”

“嗳，奶奶，明天我带你去镇上看看，咱不怕花钱，就求个踏实，行不行？”

“……”

“奶奶，你不愿意跟我们住我知道，可是就算一个人住也得健健康康的不是？老爹可说了，你今儿要是不答应去医院，明儿就把你拉回去，拉到楼里糗着，连点土腥味儿都闻不着！”

“…你爹这个王八羔子！”奶奶一筷子拍在炕桌上，吓得王瀚抓鸡翅的手一哆嗦，“一年到头回不来几趟，威胁他老娘倒是一套一套的！有能耐他当着我面说啊！”

“奶奶消气！咱先吃块胸脯肉，我炖了半天呢！”王瀚默念了三遍对不起自家老爹，继续加大马力扣屎盆子，“奶奶，咱们明天一早就去看看吧，也不去大医院花钱，去马三爷那个诊所瞅瞅。您要是不去的话，老爹也不让我回去上班…”

“……”

“奶奶，去一趟吧，就去待一会儿，号个脉就回来了，不耽误事儿。”

“…你个小兔崽子也糊弄我！”

“哪有！”王瀚忍不住对天举三指状，“孙儿什么时候糊弄过奶奶，到时候保证头晌去后晌就回来！”

“…那…去一趟？”

“去一趟！必须去一趟！”

“那就去一趟吧，你可别诓我。”

“那不能！奶奶歇着，我去刷碗。”emmm，王瀚心说当然不可能是诓你，是明目张胆的说瞎话。就跟小时候王瀚说要吃果冻，保证吃完这块儿就不吃，结果撒泼耍熊把人家小卖铺里所有的亲亲果冻都吃没了才罢休…

就是这么不要脸，奶奶你到时候可别哭。「得逞」jpg.

——老爹，明儿回来一趟。奶奶感冒了，等我把她接到马猴儿的诊所去之后，你就趁机好好表现。

——…知道了，肯定又骗你奶奶，最后气儿还得撒到我身上…兔崽子。

——我这样又能怪谁？

——…怪我。

回复到此就没了音讯，王瀚停在灶台边断断续续打了不少字，他本没想把怪罪他爹的话说出口，可今天就是没控制住。

怎么就没控制住呢，爱一个人什么时候都算错了呢？顶多就是背地里骂他一句眼瞎、遇人不淑罢了。不管怎么说，打小该有的疼爱老爹从没短过他的。再说…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

删到只剩「对不起」三个字，王瀚咬牙点了发送键。大抵是山里信号不好，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复。手机里一片空白，连同上午女人响个不停的连环call也消失不见。

没来由的，王瀚觉得很空，连同前几天因为单身狗一朝上本垒的沾沾自喜都兜头一空。是了，喜欢有什么用，喜欢也不能追，追了也不能在一起。

他知道…他的性向才是这个家里最不齿的事，这颗不定时炸弹远比他老爹当年执意入赘豪门杀伤力要大的多。他这辈子只能娶一个知情或者不知情的女孩子，怀揣着一颗愧疚又压抑的心让所有人安心。

…瞬间，像娘们儿一样的矫情和自我厌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了？

【门当户对才有机会体验情爱波折，郎才女貌又相互喜欢的人才会感叹良缘弄人。符游冷眼旁观着刘老师和他的妻子相互夹菜，第一次清楚的明白，年龄、性向，任哪一道都是他无法跨越的天蜇——这不是努力挣扎就能改变的事实，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追求感情的权利。】

——苍蝇姑娘·《蜉蝣》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