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潜伏在附近的牛鬼蛇神异常地骚动。

夜风带着微微暖意，吹得树木沙沙作响。昏暗印花绸质灯笼将夜晚的回廊点亮。

深夜的穆王府陷入寂静的沉眠。穆王府的正中，有一块似是广场般的空地。

它的三面被雕栏围起，在其中央，建有一所古朴雅致的厅堂。厅堂深处，主位和侧位正跪坐了两个人。

两个锦衣华服的男人。

“只有皇帝才可如此……”为首的男人名叫符曜，他随意的摆了摆手，面露难色。

“臣通晓律法仪规。”蔺清沼面无表情，语气清淡。

“你是在暗示本王，”符曜站起身来，些微眯了眼紧锁着蔺清沼，“暗示本王废了周帝，改朝换代？”

“周祚延续五百年，早已日薄西山，名存实亡。天下人对它早已绝望。”蔺清沼仍然是保持着一个极为恭谨的姿势，恰到好处的垂着眸，“穆王应该承天道顺人心。”

符曜收回了打量蔺清沼的眼神，眸光却依旧深邃，他抿了抿唇说道：“清沼啊，你认为，本王的谋略，声望，文治武功比之王兄如何？”

听到符曜这样问，蔺清沼抬了一只眼略微扫过，随即撩起赭色的袍子，恭敬的跪在地上，语气诚恳的说道：“先王乃创业之主，百战艰难，其丰功伟绩，足以昭日月垂千古。”蔺清沼语气非常肯定的回道：“穆王不及先王万一。”

符曜听了这一番话没有一丝不悦之意，反是很认同的点了点头，重新回到了首座，叹息一声，闭上眼睛，重又睁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因为之前的提议而躁动的情绪。

“连王兄都不敢废周自立，”符曜压低了声音问道：“本王岂能如此？！”

他还不想让人戳脊梁骨。

“正因为穆王不及先王，穆王才应该……”蔺清沼的语气相当坚决，吐字铿锵有力的说道：“进、位、称、帝。”

符曜眼眸一暗，几番思虑，既有些心动又很是犹疑的问道：“为何？”

蔺清沼抬起了眸子，并不敢直视符曜，只是用余光侧向符曜，说道：“禀穆王，先王不是不敢废周，而是不必多此一举。以先王之才，之智，之恩威，要做皇帝早就做了。先王深深明白，不做皇帝胜似皇帝，不做皇帝，却圈养了一个皇帝。置于掌中，运用自如。穆王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穆王继位未久，人心不稳，徐文张孝原那批老将，程鹏和贾仲恺那批老臣，都是先王培养提拔起来的。敢问穆王提拔过哪些文臣武将，哪些又真的可以算得上您的心腹？”

蔺清沼一番话说的符曜心中一凛。

“穆王恩威何在？”蔺清沼又是一问，符曜哑口无言。

“穆王只有进位称帝，改朝换代，才能升拔自己的文臣武将，丰满自己的羽翼，建立自己的恩威。”蔺清沼目光直视前方的虚空，极为认真的说道：“臣敢肯定，他们那些人，比穆王更渴望穆王称帝。”

符曜仍旧一语不发，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但是蔺清沼所言也着实让人心动。

“再者，如今天下已平，已不需要周帝的名由，若是现今不废，怕他人心生猜疑，夜长梦多。”

符曜大概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几番激荡于心头，最后启言道：“清沼这番话，让本王醍醐灌顶。”

符曜俯身向前，以着灼灼的目光望向蔺清沼，喊到：“清沼……”

蔺清沼无动于衷的跪坐在地，仍然目光清淡的看向虚空，好像刚才自己谈论的并不是改朝换代的大事。

“蔺清沼！”符曜又唤了一声，说道：“你办吧……”

蔺清沼也是眸色一紧，侧转过头，直视符曜，神情凝重的问道：“一旦办起来，穆王如何应答？。”

“本王知道，”符曜冷笑一声说道：“要一辞，再辞，三辞。”

蔺清沼深深的看向符曜，缓缓的站起身来，随即又跪下，向符曜行了一个相当隆重的大礼，说道：“穆王圣明。”说罢，重重的三叩首。

宏伟浩大的雕龙玉板绵延数里而不绝，阳光照射在上面反射出刺目的亮光。

文武百官衣着齐整，高冠厚履，每人手持一把玉笏，排成整整六条纵队，鱼贯而入。

待文武百官站好，周逊帝姜承言从后堂进入，然而他在玄关处便止住了脚步。他扫了众人一眼，只见每个人都神情凝重，想必又有大事！ 他不禁心下生寒。

众人已然发现了那个迟迟不肯进来的皇帝，面色胆怯又迟疑。众人皆露出不屑之色。

对帝王君主的赤裸裸鄙夷。

姜承言定了定神，暗道切不可再叫人小瞧了去，于是强作精神走进殿去。

不耐，厌烦，鄙弃，种种神色在众大臣面上毫无避忌的展露，而自己则像一个跳梁小丑，却还要伪装出天子的威仪。

待姜承言坐定，第二排为首的尚书令华子鱼很是没耐心的撇了撇嘴，抽出锦带上插着的玉笏，上前一步，以着极为不恭的态度对姜承言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面对这样的无礼姜承言也见怪不怪了，他有气无力的说道：“爱卿请讲。”

“陛下，朝廷诸臣皆以为，周室历经五百余年，由盛而衰，由荣而枯，如今更是气数已尽！”说着，华子鱼很是嚣张的抬起眸子直视天子道：“穆王兄弟二人，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超古越今，光照天地。”

姜承言很没耐心的将目光游移，根本不想听那些歌功颂德。

然而华子鱼继续铿锵的说道：“陛下何不效仿尧舜之道，把山川社稷让贤呢？”

说道这里，姜承言才稍稍有了反应的，将目光锁定到华子鱼的身上，只听他继续说道：“如此上合天意，下应民心。陛下也可以享受清闲之福了。此事臣等已经议决，请陛下准奏！”

尚不待他说完，姜承言已然仓惶起身，难以置信的瞪着华子鱼说道：“你想，你想让朕退位？！”

“禅让。”华子鱼抬起头，很是严肃的说到：“尧禅于舜，愈见其贤。舜禅于禹，更彰君王功德。陛下虽不是什么圣君，不想效圣君之道吗？！”

赤裸裸的压迫，让姜承言蓦然抬起头来，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踉踉跄跄走到龙案前面，指着面前这一众大臣，质问道：“你们都是这个意思？”

“请陛下纳华大人忠言！”众人齐声回答，声音响彻殿宇，久久回荡。

姜承言怒极反笑，他想笑，笑这一群忠臣忠言！他想笑，笑自己这个周室天子！

“哈哈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忠言？这等忠言，灭祖弑君！”

“陛下休要糊涂！”华子鱼狠狠的说道：“乾坤流转，万象更新，此乃天道！岂是一介独夫庸君所能阻挡！”

好好好！

庸君，庸君！

姜承言心痛的深呼了一口气，最后乞求的看向众人：“爱卿们呐！朕知道自己薄才寡德，不堪为天下之主。可是太祖皇帝，揭竿起义，毕生拼杀，除暴安良，方可开创大周天下！”

声嘶力竭，只求唤起他们的一点点良知！

“尔等世世代代深受国恩，岂能如此不义？！”呕血的质问只能换来众人的冷漠，“朕，若失了祖宗江山，九泉之下何以面对先皇！”

华子鱼皱了皱眉头，很是看不惯姜承言作低乞求之状，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叠玉板扔在姜承言面前，没好气的说道：“陛下可以带着这本图谶去见祖宗！九泉之下，也定能含笑安心了！”

说罢，挥了挥袖子，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请陛下顺应天意。”

“请陛下顺应天意！”众人齐声下跪高呼。

众叛亲离！众叛亲离！

姜承言浑身颤抖的，看着脚下预示自己亡国灭种的图谶，犹如地狱来的勾魂令！

“鬼神图谶，皆是虚妄之事！”仍然不甘心的，姜承言颤声说道：“朕，断不敢从！”

“陛下，自古以来，有兴亦有废，有盛亦有衰，岂有不亡不败者乎？周室相传五百余年，延至陛下，气数已尽。宜早退避，不可迟疑！陛下，恕臣道一句危言，迟则生变矣！”

赤裸裸的威胁迫得姜承言后退了几步，良久才站定。

“禅位之事，关系重大，朕，朕，”姜承言心下惶然，“朕需前往太庙，问过祖先，方可决断！”

说罢，简直是落荒而逃的，姜承言走下殿来，然而未走几步，却已腿软摔倒，怔怔的四肢并用爬了起来，哪里还有一丝天子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