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一连下了三月的雨。

众人都道是天公作怪，却不知是城内有妖。

妖者，异于人者也，采天地之精，以世间至情而生。凡妖者无泪，若流泪则将散其精魄，归于尘土。

此时引得青城山大雨不息的妖，乃是妖界修行三千年的大蛇，通体雪白，双眸碧绿如同宝石，头上长了两个鼓包，不出七日便可飞天直上化而为蛟。

白蛇化蛟，千年少见，一朝化蛟好比修者渡天劫，若成功渡劫则脱胎换骨千年功成；若渡劫失败则身死道消一切重来。

天道大公，专在人界与妖界之间造了一方虚界，以此教妖类心无旁骛安心渡劫。

如今白蛇道行已满，机缘已至，只待虚界大门一开，入虚界渡劫飞升了。然世事无常，白蛇化蛟尚有七日，其中是否还有变故，未知。

只这日——成化三年仲春时节，二月十三，春雨正当连绵，白蛇在妖界不归山中躲懒不出；青城山的大雨却越来越急。

城外浮云观主神色悲悯，长叹一气；“虚界，要开启了。”

——《集妖簿·第一篇·白蛇化蛟》

成化三年二月十四，巳时下三刻。

长安道上，车马行人往来不绝。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石板缝隙之间稍显泥泞。尘埃残屑随着往来客的足迹在地上飞溅。

江辞拂了拂衣袖，接过酒肆老板打满的酒葫芦，笑着抱拳道了一声谢，随后转身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撑开后小步跑出去。

他今年约莫十三岁，城西清平村人，三尺七寸高（1.23米），皎皎如月般的洁白皮肤，一双眼眸粲然生辉，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欢喜。

江辞这般年纪的男孩，在一般农家恰是当家男儿，理当下地做活为家中分担。

然江父江母虽是农人，却想让儿子脱去农籍，做个商户，虽商户不得穿绫罗，不得坐车马，也有诸多限制，然商户自由，不似农人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

是以，江母三月前带着江辞来到青城山城，想为小儿谋个生计。

奈何苦寻数日，愿意收农家子做徒弟的，也只有十方斋斋主莫寒笙。

莫先生此人，据说是半年前来的青城山，平日里少有离开十方斋，出门采买全靠小厮学徒。

其为何留了江辞？

莫先生对江母笑言：“某自幼生于大家，不喜见人，采买交易多有不便。加之前任学徒手脚不太利落，又长行窃物事，实在令某颜面无光。夫人此事带令郎前来，恰是解了燃眉之急。”

说罢他也笑笑，态度甚是亲和端庄，足足一副大家公子模样。

江母窘怯地束手束脚，擦着虚汗点头哈腰，拉着江辞指天保证：

“小妇人此前也是书香之家，教导孩儿自是以识书文知事理来的，其断不会行不忠不义不孝之举。先生大义，不妨收了做徒儿，未来也与您有个方便照应。”

莫先生虚扶她一把，笑着点头，差人摆了祭台，当场就拜了祖师，喝了江辞的拜师茶。

江辞虽然已十三，懂得不少事理，但这样场面拜师还是头一遭，着实被弄得蒙头转向不知当如何。

莫先生也不嫌弃，手把手教导提示，循循善诱尊尊教导，耐心解答，一番下来看得江母心头宽慰，直道自己孩儿运道极好。

莫先生笑笑，眼角微眯，也不曾多言。

自江母走后，江辞便在莫寒笙的庇佑之下学习书文，接应往来顾客，为众人引荐十方斋的奇珍异宝名人字画。

一连三月，虽有差错，却无品行之过。这叫莫寒笙也心生欢喜。

这不，今日又是大雨。十方斋内也无闲酒。莫寒笙便差江辞去打酒来，顺便买长安街头的桂花糕。

江辞方打了酒，撑着伞刚走出酒肆不远，身边闪过匆匆几个行人，裤脚又被雨水打湿几分，偶一抬头，便听得惊雷咣当炸响，天光乍现，剧烈刺耳的惨叫嘶鸣响彻耳边头顶。

一瞬间的眩晕让他瞬间呆在原地。

棕色大马拉着一辆马车在长安道上悠闲晃荡，也因着这道雷声突然被惊着，骤然发了狂，拼了命般在街上横冲直撞。

人仰马翻。

乱作一团。

江辞头晕脑胀，昏昏沉沉地仰倒在地上，雨水肆意在他身上冲刷。大马的铁蹄眼看着就要踏在他身上……

有旁观者心头惊骇，瞪大了眼，眼见江辞被这惊马踏死于蹄下。

血染长街。

众人静默，后怕，一阵唏嘘。

惊马被主人制住。那人乃是青城山内郡守外甥，更是夏国长信侯之子，身份高贵。江辞却只是一贫农子。

农家子如此被踏死，虽令人感慨叹惋，却无人敢当面谴责那世家公子，只红着眼悄然骂这世道不公，随后和旁的人一道将江辞的遗体收敛好，抬往十方斋。

莫寒笙瞧见江辞遗体，面目一如往日清冷，只眼眸中透着一丝遗憾与了然，仿佛早已堪破江辞街头横死的命运。

他叹息一气，伸手给了抬尸的几人一些银钱，低声道谢，随后将江辞的遗体打横抱去十方斋内。

十方斋开了半年，第一次关门。

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

[因丧停灵，闭门七日，若非急事，不见外客。]

青城山人皆是疑惑：十方斋平素只展出宝物，且宝物只赠与有缘人。除了刚开门的那几日有人上门，平时都无人问津的，为何留了张条子？

思来想去，他们也只把这话当做饭后茶津，道一句“斋主素来怪异，非我等可揣摩其意也”。

母子连心。

当天雷震响惊马，江辞惨死马下那一瞬——

青城山城外，城西清平村西头某个山洞外，江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提着篮子在山林中采桑子，忽而听到一阵刺耳的嘶鸣声，继而感觉心一阵绞痛。

她疼得手一阵颤抖抽筋，手中篮子直直落地，桑子在地上飞溅散开。

她双腿一阵发软，好似被巨物压住不得站立一般，竟然突地跪倒在地上，因双手快速撑在地上才勉强稳着四肢着地。

继而，眼前一黑，瞬息浑身无知无觉，唯有心脏疼得揪起。

再睁眼，天旋地转，她在黑白的世界中目光穿过丛林，飞速来到了青城山城长安街上，只听得一声雷响，街上惊马横冲直撞竟将她儿江辞当场踏死！

“不——！”

“阿辞——！”

她眼泪顿时涌出眼眶，咬牙挣扎着想冲过去救下孩儿，却听有一阵雷响——

“轰隆隆——”

幻境消失，江母魂魄归来，身体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