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那青天与阳光，我似乎早已忘记那天的蓝，日的暖，海上的微风和鸟鸣。

只因我是这海中唯一的异类。

———我是鲛人。

我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出去转一圈就要憋死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了。

暗礁，白沙，沉船，天天见的总是这么老几样，无聊透顶。

手里最后人类的桡骨也被海洋的盐类侵蚀得不成样子，轻轻一捏就碎成了飞沫，四散成深海中唯一一片星空。

周围贪吃的鱼儿们结成银白色巨墙压过来，大口吞食着每一颗星辰。

我斜靠在蚌壳中，将手轻轻伸进墙里一捞，白墙便受到惊吓般迅速瓦解，溃散成一条条游鱼，又很快在远处重筑。

可即便它们逃得再快，我想得到的也已经到了手。

我舔舔尖锐的牙齿，将捉住的几条银鱼扔进嘴里。

银鱼们在口中跳了几下，沿着食道滑进我的胃袋。

“嗝——”我吐了个水泡，看它逐渐上升变大，直至飘散，“好无聊啊……”

在第三百次发出这种无意义地哀嚎后，我终于盯着头顶发光的鱼群，做了个极其伟大的决定。

上去瞧瞧。

我甩了甩匹练一般的青银色尾鳍，伤好得挺快，现在的力气足够和那些无知的人鱼干上一架了。

打赢了，我上海面；打输了，大不了再被撕碎尾巴囚禁三百年，怕什么。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我竟然顺利的抵达了海的尽头。

没有埋伏，没有追兵，只有利箭一样的鱼群刺穿洋流，冲到我的前方，像是为我引航。

直到远处的歌声传来，我才忽然想起，早些日子说人鱼王妃马上就要生产了，这么看来，怕不就是今天吧。

所有人一定都去为小人鱼庆生了，现在正是疏于防守的时候。

真是我的幸运日。

我眯起眼睛笑了笑，决定给那位素未谋面的孩子取名为“幸运”。即便我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但她已经存在在我的生命中了。

又游了一会儿，海水的颜色开始逐渐变浅，粼粼波光从海面上透进来，我越发欣喜，加快了游动的速度。

终于……

我冲破水面，仰望到了月亮！

巨大银盘端坐在清风微荡的海面上，散着柔和的光，它那么圆那么亮，对于许久未见天日的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夏季烈阳。

我爬上一座礁石，静静地望了它很久，喜悦与悲伤交织在一起，激得我终于不争气地捂着脸，流下泪来。

「父亲……」

眼泪从指缝流出，落在水里，变成滚圆的珍珠，一颗颗向海底沉去。

「三百年了，我终于出来了，您安息吧。」

「如果可能，我会回到家乡东海，把您离世的消息带回族里。 」

「如果鲛人一族有人能逃过当年一劫的话……」

「父亲，我好想您，好想母亲，也想东海。」

「这里果然没有鲛人，只有杀害您的人鱼，他们觉得我们是异类，我一样觉得他们不正常呢。」

「他们不会织绡，他们的血没法让人长生不老，连法术就只会掀风起浪那一套，既无脑又下作，要不是仗着您重伤在身，又人多势众，怎能轻易去您性命，又关我三百年？」

「父亲，我长大了，会了术法，不会再被他们抓住了……也不用您再帮我挡伤了……」

我哭了一阵儿，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再哭也没什么意思，便抹抹眼角，从水里顺手捞出一颗珍珠碾在指尖，眯起一只眼睛对着月亮看。

看够月亮看树尖，看够树尖看沙滩，看够沙滩……沙滩没看够，就发现上面站着个人。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在月光下，蔚蓝和深黑眸子中倒映着一样呆滞的表情。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这一刻，直到我手中的珍珠“啵”一声掉进水中。

我一惊，也跟着滑进水里，藏在岩石后面，只露个头在水面上，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好特别，我想。

金色短发在月色下漾着柔和的光辉，眼睛蓝得像是被大海洗礼过一般纯粹。

被白色礼裤包裹着的双腿那么笔直修长。

我摸着鱼尾上滑腻的鳞片，有些羡慕。

然而再特别，他也是人类，比人鱼危险一万倍的人类，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我平复一下呼吸，准备离开这片海域。

可是没成想，一个回身工夫，我便撞进了那双盛满星河的深蓝眼睛。

“您真美。”他踩着水，在我面前浮浮沉沉地笑，金黄色的卷发被水浸湿，水藻一样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三百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如此直白的夸奖过我。

我沦陷在他眼睛里，甚至想回他一个，“你才美。”

可他始终是人类，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

「滚开，不然我杀了你。」我露出尖牙，想将他吓退。

也许是他看出我的色厉内荏，非但没有倒退，反而再次划水，伸手环住了我的腰。

他的衬衫在游动过程中被蹭掉了三颗扣子，衣襟一直开到胸口，赤裸的蜜色肌肤紧紧与我相贴，我似乎听到他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扑通，扑通。

和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响声逐渐融为一体。

我被这声响震得有些头晕。

这样不行，沦陷下去会被杀掉的！

我狠狠推他，他转个身又像乌贼一样攀在我身上，“我是王子，您呢？”

我心跳得更乱了，为了甩开他，我开始用手掐，用尾巴打，可就是甩不脱他。

“我从见您的第一眼就很喜欢您，和我做朋友吧。”王子被我晃的“咕嘟”咽下一口海水，呸了两下后，四肢更加用力的在我身上缠紧，贴在我的耳边说，“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的人鱼，您的长发像黑色丝绸一般柔顺，您的皮肤是雪一样洁白，您的眼睛是深渊一样深沉，您的唇是烈火一样的红艳，哦，我可能已经爱上您了。”

他说的玩意儿我一样都没见过，但我觉得他是在夸我。

东海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我决定淹死他。

因为我居然觉得他说的话，会令我开心。

上一个对鲛人多加赞美的人类为取鲛人油，屠杀了我所有族人，逼得父亲带还未成年的我远逃西海，最终惨死在人鱼尖戟之下。

这个人太会说，危险的不得了。

于是我挑唇一笑，用鱼尾卷住他，狠狠将他拉下水面。

入水瞬间，他那嬉笑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了，换做一副惊恐模样，他迅速放开对我的钳制，闭着气拼命向上游动，可我又怎会如了他的愿？

我仰卧在水中，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

他的脚趾很漂亮，在水中白得发粉，每一根趾头都微蜷着四处乱蹬，看起来委屈极了。

都说过不要来招惹我了，现在赔上一条命，亏不亏呀。

我捉弄之心顿生，调整好姿势，松开对他的钳制。他以为自己又有了生机，赶紧朝水面游去，我静默着看他，等他浮出海面后，再次冲上去，用带蹼的五指捉住他的脚腕，将人拖进海里。

看着像是在玩弄食物，实际上我自己也是纠结万分。

杀他，不杀他。杀他，不杀他。

这么经历几次之后，小王子终于没了力气，开始头下脚上的向海底沉，我悬空而立，看他坠入无尽深渊。

估计他到达我曾经住的地方时，也是被鱼虾啃噬过的骨架一把了吧。

我这么想着，忽然有些难过。

小王子的眼睛那么明亮，留下来好了。

我对着海面长叹一声，再低下头时，又撞上了那双星汉灿烂的眼睛。

哎哟，他还没死。

我感到有些愉悦和惊喜。

可眼睛的主人却没有惊喜，他目色泛红地望了我一眼，奋力从我身边游了过去。

这次我没有拦他，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了吧。

我也该走了。

然而就在我想回头时，忽然听到耳边传来极速破水之声！

我下意识像左侧微微偏头，一把尖戟堪堪划过我的耳边，拖着一长串白色水沫“咕噜噜”地冲向海面。

好疼。

我摸了把耳朵，有滑腻的液体飘散出来，一定是出血了。

啧。

人鱼们果然在我和王子缠闹期间发现了我逃脱的事实。

它们追上来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逐渐游远的王子，在心底默念一句“祝你好运”后，转过身，直面追兵。

人鱼总是结队而出，这次也不例外。

聚集在我面前的人鱼成百上千，远远望过去，各色鱼尾将月光反射成斑斓颜色，单调的蓝色海洋在这一刻仿佛陷入了狂欢。

我背后空空荡荡，面前浩浩汤汤，沉寂了三百年，既然躲不过，那便战！

我仰头望着被水面分割的月光大笑，刺耳音波瞬间将对面鱼群方阵撕出一道缺口。

人多又怎样？人多便有弱者，摧毁弱者就等于撞开了对面铜墙铁壁的阻挡。

这一次，我不会像三百年前那样硬拼，毕竟我想要的是离开，而不是更多的杀戮了。

对方用无数生命作为代价淡化了我心中的杀父之恨，我现在除了自由，别无所求。

可那些人鱼怎么就不懂呢？

他们带着满腔热血一个个冲上来，被我折断了长戟，撕掉了尾鳍，咬断手臂都不后退。

要不然怎么说你们傻透了！没发现我都饶你们一命了么？为什么还要拼死拼活地冲锋，不撞南墙不回头么？

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沉下海底一层，又冲上来一层。

我渐渐感觉乏了，身体开始不听使唤地自己格挡，要是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他们磨死在这浅海之中。

这样不行。

我决定卖个破绽，佯装被击中后，诈死而逃。

于是我故作疲累，慢慢停下反击，任由人鱼尖戟在我身上添了无数伤口，虽然数量很多，看起来狰狞无比，但实际上都是些皮肉伤，没有一处伤及生命。

血液丝丝缕缕飘上海面，在我头顶聚成浅粉色的一团，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当人鱼再次从背后向我攻来的时候，我故意摇晃着闭上眼睛，实际上却暗自转身，用耳朵注意身旁动静，准备偷偷避开要害，用侧腹承受这看似致命的一击。

然而！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却有一股极为浓郁地血腥味忽然散开。

我猛地睁开眼，正对上王子逐渐失神的蓝色眼睛。

怎么会这样？我迅速抬起头。

海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悬上了一条由血液交织的铰链，一端连着海面上爆起的红云，一端连着王子的心脏。

王子胸口被人鱼尖戟狠狠贯穿，尖戟拔出后，留下龟壳那么大个创口。

我隔着破碎的肌肉组织看到大量血液从王子的心脏泵出，旋拧着冲向海面。

你回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我心头大乱，一把将王子托在怀里。

王子痛苦不堪又委屈地望着我，轻轻张了张口。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这一张口，血又从他口中涌出来了，搅着水沫染红了我们面前的海域。

他生命消逝得太快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王子的手已无力垂下，怀里抱着用来下坠的巨石咕嘟嘟地沉入了无边深海。

我死死将王子锁在怀里，像刚才那样用心脏去贴他的心脏，可是没有声音了。

刚刚那个还因我而跃动不已的心脏，停了。

我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停了，所有的血液都涌入脑子，轰轰乱震，我眼前一阵缭乱，似乎又回到了三百年前。

这场景竟和三百年前那一战的结尾如此相似！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那时父亲的血也是如此浓郁地飘散在我的周围，父亲也是用同样姿势僵硬在我怀里，父亲他……也是同样为我挡下了人鱼的鱼叉！

「父亲，父亲！」

「不！」

我尖啸一声，抱着王子冰冷的身体，狠狠用鱼尾扫向冲过来的人鱼，在人鱼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迅速退后，将自己和他们拉开一定距离，以手指天，默念口诀。

鲛人比人鱼懂得太多了，就比如人鱼从不知道什么叫避水咒。

我甩动单臂，在海中画出一个巨大圆圈，海水按照我的手势迅速分流，涌动的水波将人鱼们撞得东倒西歪，最终囚锁在沉船一般大小的空气球中。

密密麻麻的人鱼个个想冲破空气球重回海洋，挣扎的模样真就像是被渔网网起的杂鱼。

看起来颇有几分好笑。

可是这番景象，我也无法再多欣赏了。

嘴里的血腥气已经翻涌到了舌根，我知道如果现在不赶紧离开这里，等人鱼们逃脱后，就又是一场大战，然而那时的我，必定一无力再战。

况且现在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抱紧怀里的小王子，我又回到了被囚禁三百年的地方。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只希望人鱼的脑袋还像一直以来那么空荡荡。

我又捏了个避水咒，在海中挖出一块干燥的空间，将王子放了进去。

我从不愿欠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他用命救我，我就要用命来还。

我舔了舔手臂，狠然撕咬下一块血肉，贴在王子胸口处。

又用尖利的指甲探入内腑，我强忍着挖心之痛，取心尖血一滴，颤抖着滴上王子苍白无比的嘴唇。

鲛人浑身是宝，肉能生白骨，油能制灯芯，而心头血，则能让人起死回生。

我看着王子面色一点点红润起来，笑着重重栽倒在他旁边。

你救我命，是生是死，交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