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为这世上没有我不明白的东西，直到我触碰了人心。

他抱着我，望的是远方。

他抱着我，望的是海洋。

——我是幸运，也是孤儿。

好疼！

嘴里好疼，心口好疼，尾巴也好疼！

我感觉浑身上下都像被海底岩浆灼烧一样，每一寸皮肤都在崩裂，又重新再生。

巫师念出的魔咒化作锁链捆缚着我，变成利刃割裂我，我疼到不能自持，想哀嚎，却发不出声音。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坠入地狱，又转眼上了天堂。

巫师的意志开始摇摆，他似乎是下不了狠心让我再遭这种罪了。

我一把抓住他，死死地用眼睛盯着他，「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弃！」

巫师的手臂被我用指甲挠出了数道血痕，他看起来就快要哭了。

「别哭！不许哭！是我自愿的，如果现在停下来，那我不就白白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我用目光向巫师传递着消息，不知道他能看懂多少，但好在，巫术还是在继续的。

我感觉到自己的鱼尾被一点点分割成了两半，每一半都可以单独控制，每一半也都是锥心透骨的痛。

不知多久过去，术法终于停了下来，巫师为我撑好和人类一样的空气罩后，重重倒在我旁边，呕出一口鲜血。

「巫师，你怎么样……」我努力撑着眼皮，不让自己陷入昏迷，想伸向他的手，怎么都抬不起来。

巫师在细沙中沉重地呼吸半晌，最终还是转过身，将脸面向我，颤抖着将我抱在怀里。

“幸运，你要记得，你的心上人只能爱你一人，如果他要和其他人成亲……结婚的话，你将会坠入地狱，永生不得翻身。”

我自信地点点头，「放心吧巫师，我一定会让他爱上我的，毕竟我那么爱他。」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幸运，我不该和你说那么多有关人类的事，我不该和你说术法，我不该……”

我捂住他的嘴，笑了，「说什么该不该的，现在腿长在我身上，你能管得住么？」

我已经爱上您所热爱的人类，很快就能体会到您所体会的一切了，您应该为我高兴，巫师，我是如此仰慕您，请您不要哭泣，好么？

我耗尽全身力气，钻进他怀里，轻吻他的下巴。

巫师，无论我爱上什么人，您在我心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巫师静静地抱着我，抱了许久许久。

我走不进他的心，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相信当我上岸之后，就很快会懂得了吧。

我再也忍不住浑身痛意和心头隐隐地兴奋，在巫师怀中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我隐约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但由于太过疲劳，我努力过几次，最终还是沉入了黑寂。

意识再次恢复，是因为感到有人在不断摇晃我。

我深吸一口气，奋力张开眼睛，却被海滩反射的光线再次晃到眩晕。

海滩？

我猛然清醒过来，环视四周。

我的头顶是青天白日，远处是大海拍岸，身下是金黄海滩，面前是……

我用手遮住刺目骄阳，很想看清那个背光而立的黑色剪影。

而他看到我醒了，缓缓蹲下来，单膝跪在我旁边，“你从哪里来，我美丽的小姐？”

是他！金黄的过肩卷发，纤长的睫毛，笔直的长腿，是他了，是我救上来的人类！

“啊……”我从海上，专门为您而来。

我差点忘了自己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了。

于是我面向他，弯起眼睛，露出我所能做到的最温暖的笑容。

这笑容是我和巫师学的，巫师在回忆他的人类时，偶尔会望着深海轻轻微笑，我觉得那时他一定是忘了人类已经不在身边，因为从他眼底蔓延开来的幸福，即便现在想起，还仍然让人心悸。

果然，我面前的人类愣住很久，随后突然像要将我揉碎一般拥抱在怀里。

拥抱来得是那么热切，那么急迫，我们如久别重逢的好友般相拥，他将脸庞埋在我的脖颈处深深闻嗅，我感觉到有滚烫的热泪落在肩膀上，我不敢动了，他的疯狂使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样，这……难道就是人类相处之道么？

我僵硬地举着两只手，心脏“咚咚”地跳得飞快。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安，迅速放开我，向后退坐在地，眨着挂满泪珠的眼睛对我说，“抱歉，美丽的小姐，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因为您长得太像我的救命恩人了。”

不是长得像，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我弯着眼睛笑对他

我能感到他的呼吸又乱了，几经平复后，他捂着胸口问我，“您是谁？”

「我是人鱼公主。」

我笑着摇了摇头。

他又问我，“您从哪里来？”

「我从海洋最深处来。」

我保持着笑容，依旧摇头。

下一个问题该是我要去哪儿了吧，我在心里默想。

然而并不是，他将金黄的长发挽在耳后，对我伸出一只手，“我是这一国的国王，美丽的小姐，您是否愿意和我一道回到我所在的宫殿？”

国王？国王不应该都是像父王一样长着大胡子，红彤彤的鼻头和发福的肚腩吗？原来这么年轻，这么迷人的人，也是可以做国王的呀。

我内心里兴奋地甩起尾巴，将沙滩拍得啪啪作响。

但实际上，我只是微微地勾了勾新生的脚趾，害羞地点点头。

国王很高兴，将我用他红色的披风围住，拒绝卫兵伸过来的手，亲自将我抱到马车上。

一路上，国王都在沉默地看着我，直到快要马车速度慢下来，城堡就在眼前时，他才张口问道，“您为什么穿着男人的衣服？”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衬衫。

这是巫师的宝贝，几年以来，我一直见他用避水决保持着这件衣服的干燥，今天他为我穿上它，可能是为了更好的让我融入人类世界吧。

为了我，他居然能够舍弃属于心上人的记忆。

巫师……

我攥紧衬衫衣领，心中一片泥泞。

国王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他一定是对您很重要的人吧？”

我惊愕地抬起头，望向国王。

国王浅笑着收回手，“我知道的，小姐，您心底住着一个人，您十分敬重他、仰慕他、甚至狂热的崇拜他，是么？”

国王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和巫师的笑容重合在一起，轻易地摄走了我的心。

我心脏狂跳，想要否认，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是您的什么人？父亲？老师？还是……”国王顿了顿，微笑地唇角有片刻的向下，又很快提起，“爱人？”

他问住我了，巫师对于我，算是什么呢？我从未为这种感情定义过。

巫师就是巫师，他就像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我爱他，像是爱着自己生命一样纯粹，这种感觉不是爱人之间的交互，我只是想看着他、了解他，希望他会拥有自己的幸福，可并不想让他像我爱他一样爱我。

这种感情没法用具体形容来概括，更何况我已经没了能说话的舌头。

几经斟酌后，我委屈地望着国王，摇了摇头。

国王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很快变成放肆的大笑，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即便是捧着腹部笑出眼泪，也根本停不下来。

我歪着脑袋看他像是放下什么包袱一般大笑，恍然大悟，他刚刚原来是在试探我。

巫师不是我的爱人这件事，很让他开心么？

也就是说，他很在意我是不是有爱人？

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变得很烫，它现在看起来一定很红吧，我用手扇扇风，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我们开怀大笑期间，马车慢慢地停在城堡门口，国王止住笑意，打开车门轻盈地跳下去后朝我展开双臂，我忍着脚上剧痛向他靠近，随即被他托在怀中，抱下马车。

他的胸怀比看起来宽广，抱着我的时候，能听到他心脏在有力的震动。

这就是我爱的人类。

我为他付出了声音，为他回不了海洋，为他承受每天行走于刀尖上的痛苦。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我爱你，我的国王。

我缩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带来的震动，他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好不好？”

当然好！

我将脸埋得更深了，蹭着他的胸口点了点头。

“那以后，你就叫孤儿吧，”国王说，“将王国当作你的家，我就是你避风的港湾。”

我心脏一突，倏然抬起头，再次对上国王深海一样的眼睛。

风吹乱了他仅用一根丝带绑好的头发，鸟群唱着歌“噗啦啦”地从枝繁叶茂的树上飞走，阳光正好，空气被晒出一片草木香。

「巫师，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类”。」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的眼中倒映着我的身影，我看到了自己眼中跳跃的光。

原来爱情来得如此突然，根本不容我去多加考虑，我爱他，因为他只是他而已。

我的付出，值得的！

从这天起，我在国王的城堡中住了下来。

他允许我走遍王城中除他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为我定制了独一无二的男装，他愿意和我一起骑马呼啸山林，也愿意一同看落日斜阳。

我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床，也可以放肆的将天鹅绒毯铺在他门口地毯旁。

夜晚，我蜷缩在他门口睡着，清晨醒来，就会被他抱回自己的床。

我是如此幸福，如此满足，即便我的脚每一次行走，都像走在钢刃上。

可我不在乎，我在女仆羡慕的目光中轻盈前行，不让任何人看到一丝痛苦的模样。

我每天都在大笑，即便我有自己的彷徨。

国王他，从未说过爱我。

哪怕一次。

我很慌张，这种不安在我纯粹的爱情中生出了罪孽。

嫉妒和贪婪无时无刻不围绕着我。

有一天晚宴上，有漂亮的女仆为我们献唱，她的歌声如同百灵鸟一样动人，我回头望向国王，国王随着节拍一下下敲打着王座扶手，心思不知飘向了何方。

我明明可以比她做得更好！

我好想让他知道，为了和他在一起，我永远的牺牲了我的声音。

当女仆们跳起舞时，我深深地望了国王一眼，轻盈地跃入舞池，以脚尖点地，用尽我所有力气，在刀刃上为他圆舞一曲。

亲爱的国王，您看到我了吗？

您喜欢这样的我吗？

您，爱上我了吗？

我不知疲倦地跳着、笑着，直到脚底流出鲜红的血液，染红脚下地毯，国王从王座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将我抱在怀中，轻吻我的发顶。

“很好看，但是我们会心疼。”

「我们？」

我看向四周围绕的女仆，她们都用怜悯而有关切的目光看着我，我气喘吁吁地朝她们点了点头，转过来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国王。

「在所有的人中，您是最爱我的吗？」

国王似乎没看懂我想说什么，叫来医生为我包扎了伤口。

这使我感到有些失落。

晚上，我辗转多次，依旧感觉难以入眠，索性再次拽着天鹅绒垫子，敲响他的门。

国王穿着名贵的紫色绸缎睡衣，疲惫地为我开门，我望着他俊美的容颜和白皙的锁骨，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你来做什么呀，小孤儿？”

我吞了口口水，指指他的房间。

「我想进去！」我的眼睛明明白白告诉他，「让我睡在你的房里！」

国王又将无奈的笑挂在脸上，照例伸手来揉我的头发，我偏过脑袋躲开了，坚决地望向那个半开的门缝。

「我想进去，我想进去！」

“啊啊……”我急的张开嘴，想要亲口和他说。

“孤儿，这是我的房间，你不可以进去。”国王反过手，将门缝关死了。

“啊啊啊……”为什么我不能进去，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

我感到有些失控，因为最近这一段时间，国王总是出神出得厉害，仿佛在等待什么却等不来。

他每天都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雄狮，不停的来回踱步。

究竟什么人那么重要，值得国王如此为他寝食难安？

我很害怕，怕他等到那个人，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很想要他的一个承诺，即便是骗我也好，我想听他说出来，那么清清浅浅的三个字，“我！爱！你！”有什么难？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呢？你不是最喜欢我吗？」

我死死盯着国王的眼睛，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

“小孤儿，”国王揉揉鼻梁，声音干哑着对我说，“三天之后，我要结婚了。”

结婚？！

新娘是谁？

我怎么不知道？

是我吗？

我稍微腾起一丝希望。

“不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爱人。”

“他是世界上最美的人，祝我幸福吧……”

天啊，我的国王！你为什么如此绝情！你明知道我爱你……哦不不，不！我就是你的恩人啊。

我张开嘴，拼了命地想要和他诉说，可是张口吐出来的，都是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国王面带悲悯的望着我。

对了，我还可以写字！

我飞快的跑回自己房间，用羽毛笔蘸好墨水，在纸上飞快写下，「是我救了你。」

在我写完的瞬间，所有字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纸上挣扎起来，顺着窗子飞走了。

不要！怎么会这样？

我不死心，关上窗子又写，这一次文字就像融化的冰块般，溶成了一团，根本看不出原形。

在连续试过几次后，我绝望了，瘫坐在椅子上。

我的国王，您若是知道您的婚礼会要了我的命，您会为了我而停止么？

巫师，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国王站在高高地城墙上，宣布他要结婚的消息，他用猫头鹰将请柬带到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他用鲜花铺满了直到海边的路。

所有人都以为新娘是我，跑来为我祝贺。

而我却看着请柬，像是看着死亡的倒计时。

我想家了，想回到祖母和巫师身边。

出来一遭，我还没有体会到被爱的感觉，就马上要被爱夺走性命。

我浑浑噩噩地走到海边，夜晚的海如同吞人的巨兽，它朝我大张着嘴，我想被它吞噬，可它又对我退缩。

我真的……好想回家。

我捂住眼睛，缓缓蹲下身，听着海涛拍岸的声音，感觉似乎有人在摸我的脚腕。

是谁？

我向后跌坐在地，泪眼婆娑的望向脚踝。

啊，是我的姐姐们！

她们一个个地从波涛中涌出来，撑在我的面前，我想此时，自己的脸应该是和她们一样苍白的吧。

她们柔顺如海藻般的长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凌乱无比的短发。

“我们找到了巫师。”大姐说。

“我们用头发换了这把刀子。”二姐说。

“当天亮之前，你将这把刀子插到那个国王的心口去。”三姐说。

“让他的血流到你的脚上。”四姐说。

“你的脚就会再次变回鱼尾，回到我们身边来。”最小的姐姐说。

大脑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无法运转。

我呆呆的接过刀子，目送姐姐们游回深海，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我是海底最聪明的人鱼。

但在爱情与人心面前，我就像个傻子。

我握着刀子在房间里枯坐了两天。

明天就是王子的大婚之日了。

天亮之前，我必须杀了他，让他的血滴到我的脚上。

很简单，做就好了。

反正他也不会爱我，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爱我的人付出生命？

我可以杀了他，这很简单，这很简单。

巫师说得没错，我也许真的没有那么爱他。

我说服自己，拿着刀走到那扇我从未打开的门前。

我已经不运转很久的大脑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还不知道国王的新娘长什么样子。

在想到这些时，我的手已经按到了那扇由天通到地面的巨门上。

“吱扭——”门开了。

粗重的喘息声和血一样的腥甜气息涌出来。

我背后的光顺着门缝爬行进面前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爬上了正对面蚌壳一样的床。

我看到国王洁白又布满汗水的背脊、用一根红带系着的金色长发，和他身底下那人凌乱一床的如绸乌丝。

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