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一
小说: 南春 作者:沿一 字数:2032 更新时间:2019-10-11 17:51:12
丁晏赖在陆子熹身侧,脚不像样地搭在低矮的香几上。香几上的博山炉中,余灰久积,已长久未用。
这从前是陆知远的书房。
陆子熹原本极少踏足,如今却常在这里一坐天明。
丁晏看着陆子熹整理陆知远生前留在书房中的书信,大多都是与陆子南的书信往来。
陆子熹的慢条斯理,他宽长的白袖在桌案上翻覆流连,都让丁晏有年岁静止的恍错之感。
他觉得陆子熹比从前更沉默,虽然他在自己面前也更温和。
大约是陆府这短短几月来的变故,始终让他如鲠在喉。
他忽然已不是陆府常惹陆知远恼怒的二少爷,也不是在街市酒楼的闲言碎语中与自己寻欢作乐的陆公子。
丁晏倏地上前,握住陆子熹拿着信纸的手,与他额头相碰。
陆子熹抬眼看他,只看见了他深褐色的瞳孔。这双眼从他们相遇时起就游荡着的温柔,始终没有散去。
“十年不共赋阳春呐…陆子熹。”丁晏道,他眷恋地吻着陆子熹的鼻梁。
陆子熹听着丁晏的喟叹,有些被他感染。这些玩笑一样的话,他总是说得如此认真。初遇时风流纨绔的,仿佛从来不是眼前这个人。他总是比陆子熹想象中的,更多一点。
“你我仿佛只是几日未见。”陆子熹道。
他伸手推开丁晏的胸膛。
丁晏摇头,抓住陆子熹的手,放在胸前,道:“在我看来,何止十年,百余年矣。”
陆子熹轻笑了一声,没有讲话。
丁晏伸手抚上陆子熹的眼角,赖着陆子熹不肯起。
“我调职至白南指挥使司了。”丁晏道。
陆子熹颔首,道:“嗯。你大哥告诉我了。”
“是么,难得他好心。”丁晏抬起头。
“可是日后…,恐怕不能常来看你…”丁晏又道。
“我知道。”陆子熹说。
这是他们必须要做的妥协。
面儿上,丁府向来与李安闲亲近,丁晏在指挥使司当职,丁府又在白南城的位置特殊。
官府刚为陆子南案联合审理,陆府摇摇欲坠。此时两人再如从前那样张扬,只能是更添祸事。
在丁晏和自己之间,从来不只有他们两人的事。
他其实很想问,丁府与啸云酒庄到底已合作了多久。那日在啸云酒庄,就觉得丁晟与尹子胥十分密切,俨然是好友。
啸云酒庄到底想做什么。恐怕不只是为了扳倒杨凡。
丁府又如何斡旋其中。
他亦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让陆府卷入自己无法控制的漩涡之中。
“不必如此忧心。”丁晏忽然道。
陆子熹看向丁晏,他朝自己轻轻笑着。
“无论发生什么,你只要知道,我总是陪着你的。”丁晏又道。
他看着陆子熹有些发愣的双眼,安抚似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别瞒着我。无论何事。”陆子熹道。
“好。”丁晏颔首。
但有些事,他还不想让陆子熹知道,如果可能,他也许会一直瞒着。
“我先回府上见父亲和哥哥。”丁晏又道,“晚些再来找你。”
陆子熹颔首。
走到房门口,丁晏忽然停住脚步,转头对上陆子熹的视线,道:“子熹,你怎么不留我。”
陆子熹闻言愣了愣,不再理会他,拿着手中的书信继续读起来。
丁晏瞧着陆子熹泛红的耳垂,轻笑起来,摇晃着走出书房。
辛和洵倚着陆府大门旁的石狮,瞧见丁晏走出来,将头撇到一边。
丁晏也并不理会他,兀自走了。
“少爷,辛公子在门外候着呢,说见您一直没去,特来接您的。”阿廉嚼着苹果,口齿不清道。
陆子熹颔首,站起身,朝前院去。
辛和洵见陆子熹越走越近,他的月牙色圆领袍上绣着银色卷云,在日光下有些闪亮。
辛和洵有些踌躇。他第一次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陆子熹。
“陆公子。”辛和洵道。
“可是现在去见陆叔?”陆子熹问。
辛和洵片刻未做声。
“原本是。”他说。
陆子熹蹙眉。
“可否到府上详说?”辛和洵道。
陆子熹转身往回走。辛和洵紧跟着他。他没想到十六年后再次回到陆府,给陆子熹带来的,却是噩耗。
走到前厅时,陆子熹停下脚步。
辛和洵在他的注视中感到无处闪躲。
“今日……总督府便会张告示。陆丰年已在狱中畏罪自裁……”辛和洵缓慢地讲道。
陆子熹觉得辛和洵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远得让他听不清。
“你在说什么?”陆子熹问。他的心跳快得似乎让他站不住。
辛和洵看到陆子熹脸上的错愕迷茫。这个在自己记忆中长久冷硬的人,忽然有了裂痕。
“大哥替你前几日问了总督府,今晨来人回了话,说是人已经……,人已经去了。”辛和洵道。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想斟酌。
陆子熹没再听下去,越过辛和洵,朝外走去。
辛和洵用力拉住他,道:“今日总督府不见人。大哥方才从总督府回来。”
“陆公子,”辛和洵咽了口唾沫,他有很多话要说,也知道陆子熹什么也听不进去。
“总督府今日……就要将陆丰年的尸首挂于城门示众。”他接着说。
他看见陆子熹长袖下紧握的手。
陆子熹挣开辛和洵的手。朝门外去。
北城门不知何时已聚拢了很多人。
摩肩擦踵,嬉笑吵闹。对他们来说,这儿有一场从平王乱后的十六年中,都未曾有过的好戏。
从远处被风吹来的层层黑云,也没让他们散去。
时有时无的水汽附着在城门青色的砖石上。
长杆在城门处高耸伫立。
那杆上绑着一人。
那人原本梳理得整齐的一头灰发被风吹得凌乱。灰色的发丝中间,有凝固的褐色血迹。胡须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打理,杂乱得垂在胸前。
他的眼睛低垂半睁着。似乎还未气绝。口也大张着,灌进凉风。
他的衣衫朱红一片,绑在他身上的长绳似乎嵌进了他的身体,也渐被染红。
血不断从长杆上滑落。由朱红到深褐色,如此反复。
黑云渐渐遮蔽了淡荡的日光,惊雷在喧哗的人群中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