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发布会后易之扬又闷头大睡了一觉，好像要把所有的不快和郁结都溺死在瞌睡里一样。田教练了解他的脾气，只是再次叮嘱了他飞机时间便放任他自我调整不来打扰。醒来时天仍然是黑的，甚至搞不清自己过得究竟是哪个时区的日子。他在被子里沉默地盯了天花板几秒，终于决定还是接触一下外界的信息，右手摸过了手机。

略过许多不太熟的人发来的慰问和询问短信，他的手指停在了消息置顶的一栏中，犹豫了几秒，他点开了那几段不长的语音，放在了耳边仔细倾听起来。

“羊羊，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之前记得和妈妈说哦，有什么想吃的？我好提前准备准备。”

“辛苦了，我们都为你骄傲的。”

易之扬静静地等到屏幕自然熄灭才放开手，手机滚落时，手臂已经被他死死按在了眼睛上，一同落下的什么被遮得严严实实，房间里的黑暗仍就保持原来的样子，迎来了新的一天。

从多伦多回到首都与教练分别，易之扬又坐上了回千雪市的国内航班，到达家乡已经是下午，黄昏中他带着棒球帽和口罩，拖着一只黑色的箱子，身形纤细得像个返家的住宿生，单一眼，谁都无法将他同那个失利的花滑选手联系到一起。许久不回家，恰好赶上了千雪花花粉泛滥的时期。尽管戴了口罩，易之扬还是觉得鼻子被粉尘击中了，不停地吸着鼻子打着喷嚏。正当他推着行李箱准备去坐公交时，在他看不见的死角里忽然冲过来几个扛着摄像设备的人，不由分说地将话筒和录音笔伸到了易之扬的嘴边。

“易之扬先生，请问您对本次世锦赛自己的表现有什么看法？”

“有消息称您的停止参赛是因为田教练与您的合约到期，是这样么？”

“有人认为您是在为退役做准备、重回学校，对此你有什么回应么？”

虽然被这一群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但好歹在外参赛了好几年，对于应对媒体的方法易之扬还是学了一点。他一边谨慎地回应着“不好意思现在不太好接受采访”，一边抓紧了自己的行李箱拔腿就跑。

“易之扬！”

“易先生！”

谁理你们！易之扬在口罩下面做了个苦大仇深的表情，冲着站台上即将关门的公交就是一阵猛冲。门在身后徐徐关闭，易之扬瞥了一眼玻璃对面望而却步的一众，总算是松了口气，转身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车厢外的人与天空都不断朝后模糊去，他一声不吭地呆了一会，这才将手指伸进口袋，缓慢地打开手机，给即将见面的家人发了一条报告行踪的短信。

做完这一切，他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非高峰时段的电车有些空旷，他抬手将帽檐压低了几分，确认自己已经将行李箱安顿好后，便安静地靠在位置上，闭上了眼睛——

一阵震动传来，易之扬摸出手机打开，一封来自母亲的信息出现在了屏幕上。

“回来顺带去一下超市，晚上想吃什么菜自己挑。朵朵会去超市给你帮忙，不要忘记找到她。”

“什么‘找到她’.....一回来就让我和这个讨厌鬼见面？”易之扬笑了一下，眉眼间的那点踌躇和灰暗淡了下去，他抬起头去看对面的窗户，晴空万里，大片的蓝色映入了他的眼中。

对着超市的自动门，易之扬心中居然浮出了几分陌生感。

是的，陌生。虽然偶尔会回来，像小时候一样优哉游哉进入这里的机会却实在不多了。记忆中的玻璃门贴着冰棒海报，现在已经换成了麦片。易之扬多看了两眼，拉着行李箱钻进了冷气开放的超市里，向上拨了拨棒球帽视线梭了一圈，很快将正在零食区转悠的妹妹捉了出来。

“哎哎哎哥，你不挑一点么？老妈特地给了我购物卡说你想吃什么随便拿的，”见离零食区越来越远，易之馨有些不解地撅了噘嘴，“花滑不是很辛苦么，你看你细胳膊细腿的，现在反正也不用控制饮食了，你就对自己好一点呗？”

易之扬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放开了抓着她手腕的手，揉揉他的头：“你拿你想吃的就好，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吃这些东西。”

“耶！”易之馨立刻跳了起来，“那你多挑点你爱吃的菜哦，我马上过来陪你挑！”

看着那个熟悉且陌生的朵朵消失在货架之间，易之扬恍惚了一阵，直到身后响起借过的声音，他才一边道歉着让开，一边走到蔬菜区挑挑拣拣起来。

久违的饭菜香味引得易之扬食欲大增，没见其他人怎么动筷子，风卷残云中易之扬已经扫干净了一碗。妈妈毫不惊讶地接过他的碗，一边将它填满一边轻飘飘地跑出了一个新的话题：“膝盖和脚上的伤好些了么？”

“唔？”易之扬将视线从碗里抬了起来，回答道，“啊，还好，在多伦多的时候田教练有让随行人员按摩，当时虽然挺痛的，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原来有伤的地方就感觉好多了......”察觉到餐桌上的安静和视线的集中，他连忙笑着打圆场：“哎呀，哪有花滑的不受伤的？都是老毛病了，不断修整总会好的。我现在也不疼，之后也有更多的时间调养，不用太担心啦。”

餐桌上，两个大人对视了一眼，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妈妈停下了筷子，趁着易之扬扒饭的间隙柔柔地开了口：“羊羊，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每年都会去的那个度假旅馆么？”

易之扬将嘴里的饭咽下，很快从成为国家花滑选手前的记忆里翻出了头绪：“那个临湖的旅馆？我记得老板和爸爸是酒友？”

爸爸掩饰性地咳了咳，下意识地想要遗忘自己以前喜欢喝酒胡吹的事实，妈妈点了点头：“老板上个月寄信来，说他那里进行了重新装修，叫我们有空去玩，羊羊你有兴趣么？”

“好啊好啊，一起么？”易之扬来了几分兴致，好久没和家里人一起出行了，眼神里也有了精神，“不过，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土菜馆不能离人，你爸又是大厨，这星期有人约了过来结账，我这管账的和你爸当然不能去，”见儿子还没有参悟自己的意思，妈妈笑了笑，将一张名片递了过去，“这是地址和老板的电话。”

“羊羊，爸妈一直很担心你，你就当是给爸爸妈妈宽宽心，去放松一下吧。”

易之扬看了眼妹妹，见易之馨朝他笑了笑，反应了过来。他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下来，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只是闷闷地低下头来，看着名片上黑色的小字，抿了抿嘴巴。

“就我一个人？”

“虽然我也很想去，但是我有补习班。”易之馨咬着碗沿叹了口气，哀怨之情天地可鉴，“哥你记得回来给我带特产！我记得旅店附近有一家点心店，里面的绿豆糕特别好吃。”

易之扬侧过身看着自己有耍宝嫌疑的妹妹，眯着眼睛盯着她，一副坦白从宽的模样。很快对方就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中挥了白旗，搁下筷子老实地进一步解释起来：“好啦好啦，哥你别这样看着我。这主意是我想的没错，不过我们真的只是担心你的身心健康......担心你暂时中止花滑以后心里空落落的。其实爸之前有说过想要你别那么快回来的，去哪里旅旅游散散心也好，不过妈担心你脚上和腿上的伤，还是想让你回来好好休养，所以......”

“所以这是你们的折中方案？”易之扬笑了笑，指尖在名片上磕了一个淡淡的指甲印，下垂着像个要哭的嘴角。

“哥你放心！我也会去的！等我的补习班结束，我立刻马上就去陪你！”易之馨比着发誓的手势说道。

被她活宝的样子逗笑，易之扬拍下她那三根指头笑道：“好好，那我就等你来陪我。爸妈，你们也别担心我，我没事的。至于这个，既然都安排好了，我就去吧。”

两个大人瞬间松了口气，朵朵的情绪也明显高涨了几分，也顾不上没喝完的汤，话匣子彻底掉了锁：“那你多待几天，我双休没课一定过去陪你玩！我看网上说，这家旅馆自从前几年改造了以后有了疗养温泉和按摩师，对运动的伤痛很有用的，一定不比加拿大的按摩差！等到你状态调整好了，管他世锦赛还是冬奥会，重头再来！领奖依旧！”

易之扬看着妹妹胸有成竹的样子，手指蜷了蜷，心里的某一处像是忽地被连皮带肉揭开一般，疼痛感瞬间袭入了大脑。

“行了，吃饭吧。”

他夹了一筷菜放在碗里，面色如常地说道。

“这次的版块分配，还有什么问题么？”

旅馆房间的桌前围坐着人，少年少女们纷纷表示没有，方才询问的人便点了点头，将自己面前的表推到了身边人的面前。

“那接下来就交给副社长核对，对照过后每个人签字确认，工期还是和以往一样，不懂的就问凌卯。”

有电话打进来，社长朝凌卯做了个手势离开了房间，门一关上，一桌子的人像是按了开关一样，瞬间眉飞色舞起来。

“我看程钰崖最近脸色不太好，怎么回事啊？这甩手掌柜不是做得挺舒服么，之前杂志社不也说要聘用他了么，怎么这几天眉头紧锁，心情不佳啊？”

一旁的女生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声音小点：“听说杂志社要他提交以前做过的杂志，结果看了以后随机提问，戳穿了那些杂志有部分不是他编排的事情。程钰崖好说歹说才要来最后一次机会，就是这次的《集菁刊》。”

“《集菁刊》让他做？不是说好了给凌卯做的么？”男生看了一眼正在核对部分负责人的凌卯，皱了皱眉头。

“口头上的事情，还不是说变就变，”女生撇撇嘴，为副部长鸣不平，“估计还是和那两期《华西校刊》一样吧，他署名，凌卯干活。”

“江洋，你负责的是美食版块，对么？”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男生立刻回头，举着手示意：“对对对！”

“纪锦眉，你是时尚版块中的服装版对么？”得到肯定回答后，凌卯转了转笔，有些困惑地重新审视了一遍名单，“人物版块呢？这次人物版块是谁负责的？”

“副部长，那个版块部长好像说过他要做的。”有人插了进来。

“人物一般都是和某一个固定版块结合在一起的，他没有说他选的版块么？”凌卯按着太阳穴问道。

“没有，”回答的那个社员暧昧地笑了笑，似乎是在鄙夷那位社长大人，“他那么忙，一周在社团室见都见不到两面，碰到的概率太小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来得及问。”

凌卯捣了两下笔，叹了口气，在空着的那栏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副部长，你又要替他背工作？”刚刚替他抱不平的纪锦眉偷偷瞥到了，忍不住又吱声，见他伸手过来要工作室的章，一时不愿递过去起来，“他不领情就算了，次次还抢功。这大板块做着这么累，就算是行善积德也犯不着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谁说我要‘讨好’他？”

纪锦眉被他一句话说愣了，凌卯转过身朝他笑笑，顺势拿走了她已经掏出来的章，迅速盖好收了起来。

“放心，我没那么傻。”他收好表格，不顾对方和他背后一众人探究的目光，挥手开始赶人。

“不是！大哥你别推我！你运动板块想好写什么了么？用不用我帮忙啊！”无辜受到牵连的江洋一边被推出门一边扭身问他，一团糟的移动中还丢了只拖鞋，被凌卯一脚送出几米远。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凌卯的眼神失色了几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用一贯自信的样子回复他道。

“不用，早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