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仿佛发酵般的酸涩感觉一直在心里膨胀，许易知道这些天奶奶是如何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许鹤宸。她作为一个长辈，却用着近乎哀求的感激语气，对许鹤宸说这些话。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舍不得花，却全部都交给许鹤宸。而两百块还不够许鹤宸买一件名牌体恤。而他刚才随手交给许易的钱，都是两百的好几倍。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那个家里过得好一些。她这么大的年龄，一个人孤独而居，却还拼命地干着农活，不向许鹤宸的爸爸妈妈伸手要钱。这次却偏偏弄伤了手，花了不少钱，心里有愧，更害怕他的日子不好过，倾其所有讨好许鹤宸。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谁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话，除了奶奶，已经在没有其他人了。

许易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盈满眼眶的泪水落下来

“你拿着吧，这是奶奶的一点心意。”他低声道。

许鹤宸在没有拒绝的余地，把钱攥在了手心里，第一次觉得钱竟然会有如此重的分量。“谢谢奶奶。”他心怀感动道。

老人松了口气，又叮嘱许易道：“小易，待会儿要好好把鹤宸送上车。”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许易点点头。

“那我先出去了，待会儿走的时候奶奶就不送你了。要是还想到这里来，就和许易一起回来，奶奶随时都欢迎你来。”

“一定会来的，奶奶你放心。”

老人颤巍巍地转身离开房间，许鹤宸目送着她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许易的身上。气氛有一点尴尬，他见许易低埋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分明能够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像是深秋的寒霜，冰冷得彻骨。他耷拉着的细瘦身躯看起来有一点小。

许鹤宸并不能完全明白许易的内心，但他却心疼他，想给予他安慰。他在这时候偏偏如此笨拙，手脚无措，也想不出什么真挚的话语，最后只能轻轻地抱住他略显单薄的身躯，柔声道：“不要太难过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许易没有动，静静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太温暖。

纵使有千百个不愿意，许鹤宸还是不得不直面事实。许易将他送到公路上，柔声道了句：“路上小心……回到家，给我打电话。”

他点点头，心如乱麻，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从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可话到喉咙处，却只剩下相对无言。分别难道是这么痛苦的事吗？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那些在一起的匆匆时光，他是有多么幸福。

“上车吧。”爸爸在一旁催促道，他把东西都放进后备箱里，看了一眼许易，叮嘱道：“小易在这边好好照顾奶奶，有什么需要的就给爸爸和妈妈打电话，等你快上学的时候，爸爸再过来接你。”

“我知道了，谢谢爸爸。”许易笑了笑。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关切的神情，又对许鹤宸道：“鹤宸，我们走吧。”

许鹤宸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许易待在原地没有动，他坐在车里回看着他孤立着的身影，脸上一片茫然。黄昏时他瘦长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伸出手向他挥了挥，算作是告别。

许鹤宸强迫自己回过头，用手捂住了嘴。

他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呀。

接近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如果是对于等待之中的人，计算的时间单位由没一个月变为每一天，甚至细分到每一个小时，每分每秒。越来越小的时间单位，会让人无比在意时间的流逝，这样一来，反而觉得时间逝去得如此匆匆。其实并不是时间变慢了，而是潜意识仍为期待遥不可及，再短暂的时间也仿佛是一种煎熬，一种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对于另一种人，比如太过忙碌的人，根本没有闲暇思索时光是怎样流逝的。它原本就悄无声息，如同一潭静水，又仿佛是指间的沙，只有随风坠落那一刹那是该被铭刻的。除此之外，它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鹤宸是被寄予厚望的，从爸爸妈妈报那么多个辅导班他就应该明白，他们和所有父母一样，都望子成龙，都满心期待。许鹤宸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从学渣一跃成为学霸的机会。

高中的知识的确比初中要深奥困难得多，以初中那种吊儿郎当的方法来对待学习，只能够让他被那些付出更多努力的人远远地甩在身后。而随着年龄和心智的逐渐成熟，他也逐渐明白了责任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他明白得更多，无论是生活还是人生，要不是不可控的，就是掌控在别人手中的。而想要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中，首先得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更有力量，让他人无法再将自己的意志左右。

假期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不断接触和接受新的知识，像是人生的路终于走在了一条既定的轨道上。但这并不让他觉得高兴，仿佛学习只是为了尽一件义务，而他想为自己而活的心，全部都寄托在了另一个人的心上，许易。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思念变得那么浓烈，渴望与日俱增。他那么渴望见到他的面容，听到他的声音，可期望越是迫切便越得不到满足。往日的种种温存的回忆，在这时候变作了痛苦的根源，并且在日益得不到的满足中越来越强烈。还好，他还能和他还能和他通电话，来缓解一下自己的惆怅相思。

但是，两个人在电话里互诉情长的时光也没有维持多久。

等他写完作业，用新买的手机把电话给他打过去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客服冷冰冰的声音。关机。这是之前从未遇见过的情况。他的心一下子不能再保持平静，各种稀奇古怪的担忧一齐膨胀起来，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仍旧是关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后来稀里糊涂地睡着，第二天起来发现来了短信。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手机没电，关机了。

他连忙拨号过去，却没有人接。

仿佛是灾厄降临前不详的征兆，接下来的几天他再打电话过去，不是没有人接，就是关机。他的心如同在烈火上炙烤着，不知道许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简直恨不得马上飞过去，可现实阻碍着他寸步难行。

几天之后，他还不依不饶地打着电话，这次倒是很快就接通了。那熟悉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传入耳朵，他的心悬了起来。

“鹤宸。”许易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疲倦和陌生。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疯狂跳动的心平静下来，压制下那日益增长的怒火。他害怕一旦释放出来便不可收拾，而要是许易再挂了他的电话就更加得不偿失。在分离的时光里他学会了如何忍耐。

“吃晚饭了吗？”他柔声问。

“还没，正在做，你呢？”

“我吃过了。”

“嗯。”这样普普通通的对话已经习以为常，话语之中含着温柔关切，会令人感到亲近和温暖。

“最近你那里比较忙吗？我打了好几天的电话，你都没有接。”许鹤宸问。

“嗯。玉米成熟了，我帮忙收玉米。”

“那累不累？”许鹤宸立刻感到了心疼。他知道许易仅仅是照顾奶奶就有许多事情要做，而再加上干农活，又没有人帮忙，指不定得有多忙呢。

“还好吧，只是太忙了，可能不能每天和你通电话了。”他略含歉意道：“那你呢？学习怎么样？”

许鹤宸不想回答他关于学习的问题，迫切地问：“真的很累吗？难道连和我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你知道晚上没有听见你的声音我都睡不着觉，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要是连打个电话都不行的话，你该让我怎么办？”

许易沉默了一下，而后道：“鹤宸，你不该如此依赖我的，我们两个之间，实在是太正常了。”

“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已经陷进去了啊。”许鹤宸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同时感到异常的委屈。他无时无刻不把他放在心上，不在想着他，他却并不像自己一样，整颗心都已经被全部侵占，容不下其他任何一丝一毫。他们之间，不是对等的。

他如同被放在锅里的鱼，两面受着煎熬，焦急道：“我都已经忍耐着不立刻来见你了，难道连通个电话都不行吗？我也并不一定要和你煲电话粥，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想知道你在干什么，仅仅需要几分钟而已。”

电话那头依旧是长久的沉默，许易退一步，缓缓道：“我会每天晚上都给你发信息的。”

许鹤宸或许还没意识到许易是在有意疏远他，他还沉浸在两个人没有未来的幻想里，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走向不可逆转的世界，而许易已经不想再继续前进了。如果他更成熟一些，更理智一些，他会看清横在他们之间的重重阻碍，是多么地难以逾越。

“不要！我才不想和你的联系只剩下冷冰冰的短信！我才不管那么多，我明天就过来找你！”

“鹤宸。”许易耐着性子，柔声安慰道：“你不要这样，让爸爸妈妈为难。”他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可还是道：“你以为我就不想你吗？我一个人在这里，除了奶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我实在是太累了，每天一挨着床就能立刻睡着。你再忍耐一下吧，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我很快就回来了。”

许鹤宸说不出话来，过了几秒钟才商量着道：“那我们一周通一次电话，其余的时间短信来往，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嗯，就这样吧。你早点休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