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之拎着提篮饭盒走在路上，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巷头直传到巷尾，夹杂在雨声中，变得圆润起来。

咔哒，咔哒。

给王夫人送过一碗鸭糊涂，以煮至七八分熟的鸭肉去其骨，与山药、薏米同煮，时候一到，便香气四溢，略加盐糖调味，便是一碗妙不可言的鸭糊涂。

许慎之能够让王夫人一个月点上四五次，自有其秘而不宣的独门法宝，只是这一碗鸭糊涂价值亦是不菲，抵得普通饭馆三日所收。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绵绵密密将人衣袂沾湿得悄无声息，点点滴滴落在青石板上，不平之处便很快积攒出一洼雨水，许慎之没注意便踩了上去，溅起淅淅沥沥的水花，冰凉的感觉渗透白袜。

忽然间，青年停下了脚步，往小巷深处张望。

那里竟然不知何时躺了一名瘦弱的孩子，衣着破烂，双眼紧闭，在纷纷雨水中也不知是死是活。

许慎之吓了一跳。老李家的孩子昨日还来后院讨过零嘴，程家的小孩儿结实机灵得很，也并非这个模样。难道是哪里来的乞儿？可近来青石镇里并无生人进入，这又是谁？

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不等许慎之反应过来，他已经快步往小巷里走了。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脚步声越发急促，那孩子不安地颤抖起来，呼吸急促，努力要睁眼，双手也不断在湿滑的地板上用力，试图把自己虚弱的身体撑起，却只是徒劳。

许慎之并没有想太多，他很快就抱住那孩子在怀里，冰冷的身体满是雨水，沾湿了他的衣服也浑不在意。他拍拍小孩儿泛了青色的脸，紧张地喊了两句：“你还好吗？醒醒，还能说话吗？”

也不知道小孩儿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在许慎之怀里扑腾了几下，几乎将他一个六尺男儿踹倒在地，许慎之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犯了病，连忙抱紧他往医馆里跑。

到了医馆小孩儿还是不安稳，大夫看了一眼，只说是饿得慌了，没什么大问题，许慎之这才松了口气，决定先把他带回家，小孩儿喂饱了再说。

他又匆匆抱起小男孩，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远远看见一排关了门的店铺，其中一家并无招牌，只挂了一面旌旗，旗面上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许字，正在风中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像没骨头似的软软地在风中摆动。

干燥温暖的室内立刻隔绝了风雨的寒气，连不断挣动的孩子都放松了下来，被放在柜台旁的桌边，一条洁净的毛巾罩头而下，孩子慢慢从毛巾下面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往外看。

那个陌生人已经走了，好像是去了后面。

他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雨水，蹑手蹑脚往后厨去。

一旦走过去，一股幽香便如尖锐的勾子勾住了他的胃，沉寂许久的饥饿感如同干柴被火星撞击，刷地一声燃起漫天大火，烧灼肚皮，惑乱神智。口水像解冻的冰块一样源源不断，无论他怎么吞咽，舌面和舌下依旧被丰沛的津液所环绕。

升腾的白色雾气中，那个陌生男子站在灶台上，双手无声地搅动着锅里的食物，小孩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喉咙里随着男人轻柔的动作，发出“咕咚”一声声响，那是口水下咽的声音。

灶膛里的柴火哔啵作响，温暖的火焰跳动不定，在墙上投射出变幻不定的影子。浓稠的白雾中，他看见了游鱼奋力摆动自己矫健的身躯，在一片软糯的白色海洋里游动，散发出甜而鲜的香味，无声无息地勾引着饥饿的孩子。

饿，好饿！浑身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身体的不足，对食物的渴望已经超过一切，胃里灼灼发痛，不断下咽的口水不但不能缓解分毫，反而让他的渴盼越发强烈。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惊讶地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男人身旁。他艰难地踮起脚尖，巴巴张望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鲜粥。

分明不过是一锅再普通不过的白粥，究竟是从哪里能来如此强烈的鲜味？

仿佛探知了孩子的内心，男人放下木勺，双手捏住两根绵绳，绳子一直延展到粥的内部，似乎在里面深深埋藏了什么。

也不知道男人在其中做了些什么动作，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抖，绵绳便从粥面弹了出来，带着整条鱼的鱼骨骤然进入空气，那股鲜甜的滋味便愈发浓烈，孩子几乎屏住了呼吸，目瞪口呆地望着半空的鱼骨。

原来是鱼！

很快鱼骨便落在了一个蓝花小瓷碟里，被男人放在墙角。紧接着，男人便再次拿起木勺，在锅里轻轻搅动了几下，似乎已经满意了这样的黏稠度，方才将其舀入瓷碗中，然后转头看向他。

男人眼角微弯，神情温柔而动人：“吃葱吗？”

孩子愣了一下，有些呆呆地摇了摇头，男人便将碗塞到他的左手，又塞了一只瓷勺进了右手，微微一笑：“运气真好，这碗鳜鱼粥可便宜你啦，最后一位小客人！”

孩子有些戒备地看着他，眉间紧蹙，似乎在思考这句话里究竟蕴含了什么危险的信息。但是很快的，身体深处的饥渴已经压倒了一切，他绝望地咬咬牙，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动了勺子。

温热的粥顺着食管向下流动，抚慰了那股饥饿的灼痛，孩子接连几口吃了下去，松了口气，忽然间面色一变，瞪大了眼睛望着这碗粥。

这是粥？还是鱼肉？

一股来自河鲜的鲜味温和无声地占据了口腔，没有半分鱼类该有的腥气，细腻而鲜嫩的鱼肉入口即化，与寡淡无味的白粥融为一体。而平淡无奇的粥保持着原本的滋味，温和地融合着属于鳜鱼的鲜美，叫人无法将二者分开，但又绝不会将其混淆。

稀稠合适的鳜鱼粥清透而明亮，雪白的鱼肉不见踪影，叫孩子几口就吃了个精光。

男人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失礼，替他又舀上一碗。足足三碗粥以后，他才感到肚子里暖暖地热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懒洋洋的暖意，四肢百骸的疲惫都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孩子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沉重了起来，眼球亦开始发涩，让他有些难以睁动。

男人蹲下来，一双漂亮的圆眼睛带着笑意，如同那碗粥一样温暖人心。

如今那双眼睛正与他对视，暖暖的声音像羽毛骚动皮肤一般轻柔：“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陆存......”男孩儿昏昏沉沉地脱口而出，刚刚的戒备心仿佛随着一碗鳜鱼粥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喵——”

一声猫叫惊醒了他，陆存骤然醒悟过来，回头看见放在墙角的蓝花瓷碟前，一只黑猫歪着脑袋咔擦咔擦地嚼着鱼骨，当男孩儿看过去的时候，黑猫似有所觉，猛地扭头，绿色的猫瞳冷而妖。

陆存惊恐地望着男人，惶惶无措地捂住嘴巴后退两步，大大的眼睛里泛出雾气来。

这个男人，是妖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