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又来了。

陆存非常在意，很讨厌那个家伙到这里来，更讨厌那个人看许慎之的眼神。

偏偏男人一点儿没有自知之明，自从上次在这里丢了面子以后，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来了，谁知今日又见到他。

韩礼仍是穿着一身儒服，彬彬有礼地对着许慎之微笑：“上次没能尝到你炖的豆腐，真是遗憾啊。不过今天她不会来了。”

许慎之蹙眉冷声道：“你还是多陪陪她吧，这里的生意不需要你关照也已经很好了。”

“当年可不是这样的呢，”韩礼露出些许遗憾而伤感的神情，“现在一眨眼，你就在青石镇扬名了，就像你父亲一样......当年，你也从不会这样对我。”

“够了！”许慎之罕见地激动起来，圆圆的猫儿眼里满是冷厉的光芒，“我不想跟你聊当年的事情，你还是走吧。”

韩礼却笑了一声：“我知道昨日预定的只有三个人，今日我要在这里吃，不可以吗？”

许慎之紧紧咬住牙关，半晌才泄气般长长叹了口气：“说吧，你要吃什么。”

“吃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韩礼深情款款。

陆存狠狠瞪他，神情之间凶悍至极，竟然让韩礼都有些在意起来。

许慎之转身进了厨房，韩礼看看他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怎么，不跟过去了？你不是慎之的小尾巴吗，怎么今日倒像只小狼狗？”

陆存没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厌恶和鄙夷，尽管什么都没说，却深深刺伤了心中有鬼的人。

韩礼脸色一变，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滚去帮忙吧，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一无所知，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没资格！”

陆存面无表情：“与我无关，他讨厌你。”

韩礼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但那个小鬼却已经闪身进了厨房，他一脚踢在桌脚，气得胸膛不断起伏。

许慎之正在厨房里清洗莼菜。

如今已然入了秋，一道秋莼鲈是必然要端上餐桌的，秋日鲈鱼鲜美，莼菜肥嫩，正适合煮作一碗鲜汤。

莼菜是小镇人特别喜爱的食物，尽管莼菜没什么味道，但其爽滑脆嫩的口感却是其他食物无法比拟的。更兼莼菜春夏秋三季均可食用，取之不尽一般生长着，对于小镇人来说，是一道餐桌上永远不会缺的菜。

秋莼鲈乃是莼菜鲈鱼脍，脍之一字意为鱼片，不过今日许慎之要做的可不是鱼片。

莼菜清洗过后切成细丝放置一边。

火腿取精肉、肥肉夹杂较均匀者，艳如火与白似玉次第分明，十分养眼。高汤中炖煮一晚上的鸡肉捞出，取鸡胸肉。昨夜刚刚从林子里挖出来的鲜笋还带着泥土的清香，切取一小部分。生姜只切一片以去腥，否则便妨碍了汤之鲜美。以上均切成细丝备用。

紧接着，便是要处理鱼肉了。

鱼肉鲜嫩柔软，切成丝状十分考验刀工，若无些许年的经验，只怕切出来的粗细不一，一下锅便纷纷断裂，失却美观。

正因如此，许慎之下了很多功夫在练习上，如今仍未能做到十全十美，但也算有些心得。

鲈鱼杀净以后，去皮和血线，首先顺着鱼骨将鱼片开，此时必须顺着鱼肉的纹理，否则鱼肉入锅易碎。且须小心，鱼片要大小均匀，厚薄适中，决不可大大小小、厚薄间杂，一片鱼上时薄时厚更是大忌。

紧接着，将鱼片切丝，此时则要注意不可切得太细，太细易断裂，切得太粗，又嫌粗鲁，失了这碗汤的雅致。

一盘鱼丝切完，许慎之已经汗湿了背心，他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再从切好的鱼丝中剔除不合格的部分，加绍酒、细盐腌制去腥，这才开始烧火。

陆存看得心里难受，不由道：“既然厌恶他来，为何还要费此功夫？”

许慎之似乎没想到陆存会发问，愣了一下。他笑着摇摇头：“人可辜负，菜肴却不可。许氏的招牌别无其他，唯‘用心’二字尔。”

陆存抿了抿唇，心不甘情不愿地烧火去了。

许慎之舀出高汤，用细纱布滤过油花，三次以后入锅，以蓬草燃起大火煮沸。

将切好的莼菜、鲜笋、火腿先入锅，待蓬草燃尽，转为小火，便取挂在厨房外阴影处的咸鱼，刮取些许鱼肉提鲜。

鱼肉与盐相遇，于风中相依为命数日，便成了粉红色，用刀轻轻一刮，晶莹剔透的干卷带着有点腥的咸味，像刮来一阵海风。尽管闻起来味道不是那么宜人，可是一旦放在汤中，便生出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令整锅汤都灵动起来。

此时放入鸡丝，用勺子推动。鸡丝本当以生鸡丝炒熟，高汤中的鸡肉因一夜的炖煮已然烂熟，便不及生鸡丝来得口感好滋味足，但考虑到鱼肉切丝花费的功夫太长，厨房里也没有多余的材料，便不曾更换。

但心底里这种怠惰又究竟是因何而起，许慎之自己也说不清楚。

汤已经开始在锅里翻滚着水泡，他连忙回了神，将鱼丝投入锅里，勺子轻轻一推，便在锅里游荡开，不过三四息的辰光，便捞出了锅，鱼丝熟透，又没有一丝断裂，可见刚刚细心的成果并没有白费。

今天许慎之没有加饭，也没有上酒，只一碗鲜汤端去雅间。

韩礼等得早已不耐烦，但一看到许慎之来了，立马露出笑容，殷切道：“慎之，辛苦你了。”

许慎之摇摇头没说话，示意他喝汤。

韩礼见了这一碗汤，不由皱了皱眉，脸上流露出黯然神色：“原来你竟连半分力气都不愿意出了吗。”

他随手舀起一勺汤，眼神定定地放在许慎之身上：“但不论你是怎样想的，我都会让你知道，有人始终在等你。”

谁知一口汤入口，鲜美滋味立刻从舌尖蔓延开来，遍布口腔，再滑入咽喉。那些切成丝的蔬菜时而爽口时而软糯，奇妙而丰富的口感令人欲罢不能。

韩礼连喝几口，不由笑道：“不愧是慎之，果然从不失水准。不知这汤可有名讳？”

“莼菜鲈鱼汤。”许慎之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嘲笑般的神情，似乎在笑他的痴心妄想，又似在讽刺他的不识货。

韩礼脸上一红，随即低头喝汤，只当刚刚什么都没说，反倒笑言：“莼鲈之思？身在故乡反思乡，慎之的确与众不同。”

细细品尝，果然觉出鲈鱼鲜美超乎寻常，鱼肉细嫩无比，莼菜清香爽脆，整碗汤味虽淡，却让人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谁知喝着喝着，他的脸色慢慢变了。

韩礼缓缓抬起头，苦笑起来：“你这是何意？竟也要用一碗汤告诉我你的决心吗？”

许慎之长叹一声：“人是会变的。人心不复，还有何必要强留？这道理齐王懂，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吧？”

“我以为，我们还有挽留的余地。”

许慎之勾起一个苍白的笑容：“我倒不知你何时这般天真过，到底不躲是贪心罢了。想不到这么多年，还没有让你看透我的决心。早在当年你穿上火红婚服的时候，这点痴心妄想就断了念想，你到如今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韩礼神情悲怆，“但我当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造化弄人，我也没有办法。”

许慎之摇摇头：“不论是何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想必秦小姐还在等你，你还是回去吧。”

韩礼望着许慎之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内，只觉一颗心慢慢地碎裂开，响动不大，却痛彻心扉。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走出门去，仰望天空尽是灰色，街道四通八达，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下次不要再来了，他不想见你。”

韩礼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冰冷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