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我的錯覺，張光君眼裡怎麼會有凡塵之物。

不過到底是怎樣也沒辦法求證了，因為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如琉璃破碎，那邊的景象已然消失，周圍的景色也變得統一起來，像是無人踏足的原始森林的最深處，到處是幻像而生的枯枝殘影，陰風陣陣，呼嘯而過。

全身都被藤蔓覆蓋，唯有左眼能看到一點光，我看著天空亮得詭異的明月，知曉那不過是幻景，身上的束縛也不過是小小妖術，但我絲毫沒辦法掙脫，心魔之境一切都由原主控制，縱然我有滔天本領也不能在此間活動一二。

身上的藤蔓越收越緊，大有將我直接勒死的跡象。

這年頭，做仙女也有生命危險。

尖銳的女聲還在幻夜裡回蕩，時而失魂落魄時而瘋癲無理，我試圖找回她的理智，跟她說話穩住她的情緒——現在她真的像一個瘋子，瘋子做事向來沒有邏輯可言，而且很可怕，因為你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但我喊了幾聲她都像沒聽見，自顧自笑、自顧自哭。

「你想不想知道張光君的事了？」

話一出口，面前就出現一個人，長指褐衣，紅目白面，「誰？你怎麼還沒死？」

我心想你再這麼發瘋下去本仙確實要英年早逝了。

「你剛剛說什麼？你說的是張公子？張公子怎麼了？快點說，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

「你放開我才好說呀！」

我原以為還要說一大堆廢話，結果我剛說完覆蓋全身的藤蔓就如同潮水退去般迅速，雖然手腳還是被綁著，但沒那種窒息感了。

「快說！」

「其實你離開後張光君也很想你，」我看著她的神色斟酌著用詞，其實我拿不準張光君的態度，但此時此刻，只要不讓她感到萬念俱灰啥話都可以說。

聽到我的話，牽牛花妖瘋狂的眸色平息下來，慘白的面容露出一絲錯愕和驚喜，「真的嗎....張公子.....他有....」

開口又怕褻瀆了什麼，那個「想」字被她小心地揣在心口，像是守護著珍貴易碎的寶物。

這時我才好好地看這個姑娘，事實上，她長得十分美艷，這種美是十分有攻擊性的，但她天生柔弱溫柔的性格剛好中和了這種攻擊性，很容易讓人心生喜愛，很難想像原本那麼膽小柔弱的小妖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是的，他有想你。」

一瞬間，我心疼她近乎卑微的小心，不忍心教她在這段感情中一直處在暗無天日的絕望中，縱然以後要遺忘一切，也該存有一絲美好，讓人可以記住。

突然，我感到左腕有些灼熱，紅晶石發出光，紅光纏繞處，一個身影慢慢顯現，白衣銀冠，雅緻無雙，竟是張光君。

張光君怎麼會出現？

我有一瞬間的迷茫，但很快明白過來，這也不過是幻像，我動了惻隱之心，受到她的感染，為她幻化出了張光君的樣子。

烏沉沉的雲氣散去，夜風劃過林間，明月重現人間，月光下，白衣公子溫柔如水，他踩在一片星雲上，上空是環繞的星辰，他在群星的簇擁下朝她伸出手。

「一一。」

雖然是我幻化出來的，但受到她的感情影響，所以現在的樣子也是她心目中的樣子。

原來，在她的心裡，他始終在雲端之上。

「張公子……真的是你……」

牽牛花妖將手遞給他，顫抖著，又帶著無與倫比的福祉，所有的悲戚落寞一掃而空，好像牽住他的手，她就是天底下最福祉的人。

綁住我腿和手的藤蔓一點點鬆開，最後隱沒林中。

風中彷彿有花的香味，再一細看，才發現遍地都開滿了粉紅色的牽牛花，花兒嬌美，向上蔓延，一直開到月中。

粉紅色的月，粉紅色的光。

就在我沉迷於這個場景中，突然意識到現在的一切都是幻象，那不是真的張光君，這兒的一切也都只是因牽牛花妖情緒變化產生的幻境，當張光君的幻象消失時，巨大的落差可能會讓牽牛花妖更加瘋狂。

意識到這一點，我的背脊不由一陣陣發涼，趁著牽牛花妖還沒有察覺，還是趕緊離開這兒，將她的情根斬斷，永絕後患。

可我剛想要逃跑，張光君的幻影就開始慢慢消失，牽牛花妖臉上的福祉笑容還沒來得及撤下，就換上了驚恐的神色，「張公子你去哪，不要丟下我，帶我走吧.....」

完蛋了，我什麼時候連改改做賊心虛的毛病，心念一動搖，幻像就消失，或許這是因為我修仙一點都不紮實的緣故。

遍地的牽牛花先是從粉紅色變成深紅色，再從深紅色變成紅褐色，最後全都凋謝了，如同被火舌舔過，萬千花瓣枯萎，柔軟鮮嫩的藤蔓重新變成幹枯的枝條。

眼看著周圍又被慢慢籠罩進黑暗，不由在心底暗罵自己活該被一個小小的牽牛花妖擺布，但凡平時能稍微認真點，也不至於陷入現在這般境地。

我一邊跑一邊自我反省。

蒼天在上，如果這次能讓我逃過這一劫，我一定會好好聽師父的話，勤加修鍊，努力修仙！

在這裡我十分被動，僅存的法力只夠我暫時躲避那些追上來的藤蔓。

「為什麼不見了！張公子在哪裡！？在哪裡？張公子......張公子！」

女人的尖叫聲一直在耳畔環繞，她每叫一聲，就有一部分幻景被她摧毀，「你把張公子藏哪了？快把他還給我！」

藤蔓靈活如蛇，追著我不放，我好不容易躲過後面的追擊，突然從旁邊穿出一隻類似箭一樣的東西，萬分驚訝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遮擋景物果然全都消失了，牽牛花妖正持弓拉箭對著我的方向射擊，卧槽，這更讓我覺得自己像林中被狩獵的獵物。

我還沒吐槽完自己的處境，猛然發現前面也有藤蔓席捲而來，準確來說是四面都有，無路可走，我只好往上飛去。

下面的藤蔓匯聚，一起朝上方飛去，像是巨大的黑洞追著要將你吞噬。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夢，手居然不受控製得顫動起來。

直至飛到上空，我才發現月是黃色的，不是尋常的樣子，大到詭異，亮到詭異。

銀黃色的光照耀下，我看到一支箭對著我。

在巨大的月亮的中間，一個人以冷酷到極致的眼神盯著我。

是牽牛花妖的樣子，可是我知道他不是她。

牽牛花妖的身體里....還有一個人，而且我很確定是個男人。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確定，但這種冰冷如同被毒蛇包裹的感覺實在是....太熟悉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有人在牽牛花妖的身體里，那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釋清楚了，比如說花妖妖力微薄卻能悄無聲息的潛入皇宮並且取代了公主。

這樣的念頭不過閃過一瞬間，下一秒就完全空白了，因為我看見他笑了一下，然後像撫弄一根不起眼的琴弦般，狀似無意地鬆開了手。

腳下是深淵，前面是利箭，而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那個男人的眼神。

「嗖嗖——」

我聽見了箭尖劃破長空的聲音，但我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漂浮在半空，直愣愣地看著那隻箭離我的胸口越來越近。

心臟砰砰直跳，卻不知為何。

「你是誰？」

在最後一刻，我居然下意識問出這句話，而在千鈞一髮之際，我聽見劇烈的風涌動的聲音，然後像火海撩過蒼穹，藤蔓纏繞的擎天巨藤焚滅，整個天地都變得火紅和滾燙，一把紅黑色的劍擋在我的面前，箭尖與劍身碰撞，發出銳利的聲音和刺目的光芒。

是情聖劍。

我驚訝的表情還沒有完全形成，就看見銀黃色的月亮忽然從中間破裂，霎時間，風起雲湧，天光崩進，黑暗被驅散。

萬丈光芒中，我看到一個少年手持月藍色長劍，呼喚我的名字。

「小月亮。」

他嘆了一口氣，「沒有本大俠，你果然不行嘛。」

我看著他，有一瞬間的恍惚，「情聖，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挑著長眉認真道，「來找你。」

*

心魔之境消失，牽牛花妖連同那個奇怪的男人一起消失了，我又重新回到了心界，和情聖一起站在劍上。

「情聖，你怎麼會在這裡？」

應該是他怎麼能進來的，這真的讓我很意外，這兒可不是尋常的結界，只有掌情司欲的仙族才能找到進入。

「想進來就進來了唄。」他滿不在乎地說，「小月亮，這是哪兒，怎麼全都是水呀？」

「你都來了還不知道這是哪嗎？什麼水，這裡是別人的心界......擦，這是什麼情況？」

聽他一說，我才注意到腳下的土地變成一片汪洋，大海中央還有一棵巨樹，枝幹已變成泛著光澤的金屬色，但枝葉依舊繁茂。

我震驚地飛到樹旁，摸著樹幹，「鐵樹？咋變成鐵樹了？這玩意要怎麼砍？」

「咋，小月亮，你還負責砍樹？」

「你懂什麼，這是花妖的情樹，我的任務，必須要砍的。」

「砍了有什麼用？」

「斷了花妖的姻緣，就完成任務了。」

「唔，小月亮的任務真有意思，做神仙都需要做這樣的事嘛？」

「才不是，我的主要任務是牽線結緣，這樣的任務偶爾出而已，偶爾懂嗎？我也是第一次出這樣的任務，哪裡曉得還有這麼多意外情況。」我施了法揮著月光在樹幹上砍了幾下，但還是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有的只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哎呦，木頭樹我都一頭霧水，怎麼又弄出一個鐵樹，還有這些水，我去，這得多深啊，我可不會游泳。」

「情聖，你站遠點。」說完我蓄滿法力舉起劍，奮力一劈，頓時樹動水盪，激起千層浪，像是逆流而上的瀑布，十分壯觀，然而當水幕落下，巨樹還是絲毫未損。

我苦著一張臉，「水可以不管，這樹可是要砍的，怎麼會不行，難道我仙力太弱了？」越說聲音越小，但最後我的自信心還是戰勝了這種可怕的猜測，「肯定有別的原因，或許忘了什麼細節，我得好好想想.....」

我繞著巨樹飛了幾圈，頭還是很大，偷偷瞥了一眼情聖，果然見他似笑非笑望著我，臉慢慢燒紅了，耳朵也熱了起來——今夜不適宜出任務，一個專業仙君居然砍不了一棵情樹，在徒弟面前丟臉丟大發了。

「小月亮，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這裡好無聊啊。」情聖跳到樹上枕著手臂翹著腿懶懶道，「要不我先睡一覺等你？」

看著他欠揍的表情，我胸中的氣悶頓時加深了許多，還來不及回擊，就見他突然盤腿坐直，笑道：「師父，不如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幫你把這棵樹砍了，你看如何？」

我要被氣笑了，一下沒克制住，顯現出仙身，指著額頭的仙印道，「你知道什麼是仙嗎？你知道這是什麼樹嗎？你一個凡人，任你武功多麼高強，沒有仙法，也動不了這棵樹....喂，我說的是事實，並不是針對你一個人哦，我是說所有的凡人，所以別用那麼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被他直白的眼神看得發毛，惶惶地收回目光，「好了，不歧視你們凡人了嘛，但你也不能......情聖！？」

我不過一轉眼的時間，他就出現在我的身後握住我持劍的手，用比平時低沉了幾倍的聲音慢慢說道，「師父不是也沒做到嘛，所以，就當師父答應了。」

？？？

背後抵著溫熱的胸膛，鼻翼間縈繞著清淡的桃花香，我的腦子一下子短路了，沒經過思考便順著他的話道：「你要是真能砍了這棵情樹，別說一個條件，三個我都答應你。」

頭頂傳來少年愉快的笑聲，「哦？那多謝師父了。」

我正準備再嘲諷一句，突然感到情聖的手變得非常得燙，同時，我能感覺有種讓人驚駭的力量正在蓄勢待發，忍不住抬頭望向情聖，他目視前方，嘴角有一絲微笑，「師父，別分心。」說著握著我的手向上抬起。

月藍色的劍鋒閃現出無比耀眼的光芒，像是冬夜被盛世月光照耀的白雪。

「我可不可以.....」

劍起。

「......收回....」

劍落。

「.....剛剛的話。」

樹倒。

「遲了。」他收劍回鞘，眉目彎彎，「小月亮，神仙都像你一樣笨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