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從熱談中抬起頭，沖唐睿攤攤手，陰陽怪氣道：「他能來就不錯了。」

新一年的糾察結果於一月中旬公布，瑞因斯因為某些違反規定的行為，譬如說黑進同事家的區域網之類，被罰待職三個月，待職期間手下的所有任務以及軍隊都管理暫由伊尹和海涅共同接管。糾察結果公布前一天瑞因斯還在會議上大言不慚地說就算在座的所有人都被糾察點名了他也不會被點，想來還是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更高覺悟下的自知之明，結果第二天那整個會議室內就只有他一人被點了名。即使糾察後的懲罰不痛不癢只是留家待職，但還是把他氣了個半死，當天來軍部發了一通火，差點把房頂都給掀了。

後面政府再怎麼給瑞因斯下達命令都一律被對方以「待職在家，無權處理」的理由回絕，政府對此無奈至極又想不出什麼法子解決這個問題。伊尹從唐睿那兒知道後可樂得不行，糾察相關的事按規定不能夠泄露到網路民間，可這麼頂著高一個職位的人待職在家政府怎麼說都會找理由搪塞群眾，於是乎伊尹就批了個馬甲，在公共聊天平台上發貼含沙射影地說是瑞因斯得罪的人太多然後被政府秘密地給辦了，當天晚上不過半個多小時那個貼就被頂上了熱搜，還連著十來個小時熱度高懸不下。瑞因斯這個人平日里火氣大得要命，他們認識的一圈人里之所以愛戲稱他為「小孩兒」就是因為他這一點就著的脾氣和不看場合的暴躁發言，這麼大的事當然能從各個渠道途徑傳進他的耳朵里。次日一大早就殺回了軍部，和伊尹好大一頓爭吵，最後還是被糾察部的人請去訓練場打了一架這件事才作罷。

這之後瑞因斯就更賭氣不理政府的通知了，連這次的秘密會議也是唐睿透過瑞因斯的私人賬號給他打過電話他才不情不願地答應。

「哦？是嗎？怪誰？」唐睿輕飄飄地看了伊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他今天要是不來，你抬都要給我把他抬過來。」

伊尹聽了肩膀一聳，向唐睿投去無比哀怨的目光。

能和唐睿坐進同一個會議室的人身份地位肯定都低不了，要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是不可以，看看文汋和海涅就知道了，顧昂猜那個漂亮精靈伊尹的職位肯定也和海涅差不多，至於那個好像很難請動的瑞因斯就更不用說。

在原來的世界裡顧昂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要說有什麼不普通的地方可能就是打遊戲厲害些、直播粉絲多了那麼一點而已，如果不是來到這個世界他可能就會一直那麼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下去，能夠認識國家內部機關要職的大人物什麼的簡直想都不敢想，做夢都不敢往這方面做。認識一個國家總統，還天天和掌管千萬之師的大將軍生活在一起，要半年前的他可能會覺得天方夜譚都不敢這麼寫。

但這種事現在卻真真切切地發生在自己眼前，沒有想像中那麼莊嚴肅穆，脫去耀眼榮光和高位要職的粉飾，這些掌握著聯盟命脈的大人物之間的相處同平常人無異。會嘲諷互損，會嬉笑打鬧，喜怒哀樂七情六慾在他們的身上也體現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或許生活這種東西在每一個地方都是一樣，表面上大風大浪、狂風豪雨，雨過天晴之後卻都是一般的沖淡平和、安詳寧靜。

原本繃緊的神經隨著時間推移不斷放鬆，出人意料的，顧昂竟覺得這種生活模式舒適無比，自在得要命。刨去肩章領徽，忽略文書軍務，自己也能毫無芥蒂地融合入這個團體之內，成為裡面平凡而普通的一員。

這些都是海涅為自己帶來的，如果不曾來到這個世界，如果同他一起生活的人不是海涅，他相信他的境遇遠沒有現在這麼平和悠閑。

這些都是海涅……

「他不是什麼好人。」

「雖然我也不是。」

人總會在極度快樂的時候莫名其妙想些讓人心情低落的煩惱事，過山車一樣，越過最後一個安穩踏實的高峰，接下來要面對的就剩下從高空墜落的恐懼和要撕裂身體的風刃。

顧昂抽動了兩下嘴角，讓嘴邊的笑容更加自然生動，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就在不久前同文汋的對話，更別說對話的人正坐在對面，而談論的主角就靠在自己身邊。

鎮定，自然，那些事不適合現在去多想。顧昂不停地安慰自己，可情緒卻朝著相反方向蓬勃生長，甚至於海涅伸手過來想牽他的手時內心都慌亂地想要抗拒。骨節分明而修長的五指，珍珠色白皙而溫潤的皮膚，指間略有粗糙感的薄繭。當這隻顧昂握住了無數次的手在此刻再次同他十指相扣時，自己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茫然無措。

「身體不舒服嗎？」

似乎是察覺到了顧昂臉色有些不對勁，海涅側身想用另一手探探顧昂的額頭，可在手心快要觸碰到額頭之前卻被對方低頭躲開了。

「沒……沒有……」顧昂狼狽地躲避著海涅的觸碰，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遺棄過的狗，明明再次被新的主人帶回來溫暖的家溫柔對待，卻在主人有一點凶他的意圖前就開始對主人齜牙咧嘴地發出警告。

這世界上實在是沒有比自己更加卑劣無恥的人了。

海涅伸出的手僵在原地，看向顧昂的目光依舊是溫柔而充滿愛意，但心卻一點一點沉到谷底。

通常情況下，顧昂不可能會拒絕自己，唯一的變數就是……

海涅面色如常地收回手，同時也抽回了和顧昂交握的另一隻手，轉身時視線不著痕跡地在文汋身上停留片刻，果不其然，他從對方的臉上收穫了自己意料之中的表情。

冷笑，嘲諷，絲毫不加掩飾的挑釁。

沒有什麼比能一眼讀懂同自己性格相似的人的情緒更讓他覺得憎惡。

他們之間的事不能讓顧昂自責難過，海涅揉了揉顧昂柔軟的發頂，手指無比眷戀地從耳後輕蹭而過。

可是也再沒有什麼比你的恐懼閃躲更讓我覺得害怕的事。

「要是不舒服一定要給我說好嗎？」

顧昂艱難地吸入一口氣，海涅越是對他無微不至的溫柔體貼，這難以言喻的負罪感就越發強烈。

耳後的敏感區域還殘留著海涅指腹留下的酥／癢觸感，那隻逐漸收回的手還未從視野中消。一抬眼就能撞進一片靜謐幽寂的深藍，顧昂索性主動探出身子，如同朝聖的人向神像屈膝跪拜，近乎虔誠地把自己的側臉送入對方溫暖的手心。

「真的沒有不舒服。」顧昂沖海涅咧嘴一笑，「不信你摸摸。」

我怎麼能夠躲避你呢？

少你一分都讓我難以呼吸。

是啊。

海涅緩慢地摩挲著顧昂柔軟的側臉，恨不得把眼前這個人拆骨入腹，融進自己的身體，嵌入自己的靈魂。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