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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22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1031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大禹涂山御座開,諸侯玉帛走如雷。

    防風謾有專車骨,何事茲辰最后來?

    此篇言語,乃胡曾詩。昔三皇禪位,五帝相傳;舜之時,洪水滔

    天,民不聊生。舜使鯀治水,鯀無能,其水橫流。舜怒,將鯀殛于羽

    山。后使其子禹治水,禹疏通九河,皆流入海。三過其門而不入。會

    天下諸侯于會稽涂山,遲到誤期者斬。惟有防風氏后至,禹怒而斬之,

    棄其尸于原野。后至春秋時,越國于野外,掘得一骨專車,言一車只

    載得一骨節,諸人不識,問于孔子。孔子曰:“此防風氏骨也。被禹

    王斬之,其骨尚存。”有如此之大人也,當時防風氏正不知長大多少。

    古人長者最多,其性极淳,丑陋如獸者亦多,神農氏頂生肉角。

    豈不聞昔人有云:“古人形似獸,卻有大圣德;今人形似人,獸心不

    可測。”

    今日說三個好漢,被一個身不滿三尺之人,聊用微物,都斷送了

    性命。

    昔春秋列國時,齊景公朝有三個大漢,一人姓田,名開疆,身長

    一丈五尺。其人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朗星,雕嘴魚腮,板牙無縫。比

    時曾隨景公獵于桐山,忽然于西山之中,赶起一只猛虎來。其虎奔走,

    徑扑景公之馬,馬見虎來,惊倒景公在地。田開疆在側,不用刀槍,

    雙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項毛,右手揮拳而打,用腳望面門上踢,一

    頓打死那只猛虎,救了景公。文武百官,無不畏懼。景公回朝,封為

    壽宁君,是齊國第一個行霸道的。

    卻說第二個,姓顧名冶子,身長一丈三尺,面如潑墨,腮吐黃須,

    手似銅鉤,牙如鋸齒。此人曾隨景公渡黃河。忽大雨驟至,波浪洶涌,

    舟船將覆。景公大惊,見云霧中火塊閃爍,戲于水面。顧冶子在側,

    言曰:“此必是黃河之蛟也。”景公曰:“如之奈何?”顧冶子曰:

    “主公勿慮,容臣斬之。”拔劍裸衣下水,少刻風浪俱息,見顧冶子

    手提蛟頭,躍水而出。

    景公大駭,封為武安君,這是齊國第二個行霸道的。

    第三個,姓公孫名接,身長一丈二尺,頭如累塔,眼生三角,板

    肋猿背,力舉千斤。一日秦兵犯界,景公引軍馬出迎,被秦兵殺敗,

    引軍赶來,圍住在鳳鳴山。公孫接用鐵闋一條,約至一百五十斤,殺

    入秦兵之內。秦兵十万,措手不及,救出景公,封為威遠君。這是齊

    國第三個行霸道的。

    這三個結為兄弟,誓說生死相托。三個不知文墨禮讓,在朝廷橫

    行,視君臣如同草木。景公見三人上殿,如芒刺在背。

    一日,楚國使中大夫靳尚前來本國求和。原來齊、楚二邦乃是鄰

    國,二國交兵二十余年,不曾解和。楚王乃命靳尚為使,入見景公,

    奏曰:“齊楚不和,交兵歲久,民有倒懸之患。今特命臣入國講和,

    永息刀兵。俺楚國襟三江而帶五湖,地方千里,粟支數年,足食足兵,

    可為上國。王可裁之,得名獲利。”

    卻說田、顧、公孫三人大怒,叱靳尚曰:“量汝楚國,何足道哉!

    吾三人親提雄兵,將楚國踐為平地,人人皆死,個個不留。”喝靳尚

    下殿,教金瓜武士斬訖報來。

    階下轉過一人,身長三尺八寸,眉濃目秀,齒白唇紅,乃齊國丞

    相,姓晏名嬰,字平仲,前來喝住武士,備問其詳。靳尚說了,晏子

    便教放了靳尚,先回本國,吾當親至講和。乃上殿奏知景公。

    三人大怒曰:“吾欲斬之,汝何故放還本國?”晏子曰:“豈不

    聞‘兩國戰爭,不斬來使’?他獨自到這里,擒住斬之,鄰國知道,

    万世笑端。晏嬰不才,憑三寸舌,親到楚國,令彼君臣,皆頓首謝罪

    于階下,尊齊為上國,并不用刀兵士馬,此計若何?”三士怒發沖冠,

    皆叱曰:“汝乃黃口侏儒小儿,國人無眼,命汝為相,擅敢亂開大口!

    吾三人有誅龍斬虎之威,力敵万夫之勇,親提精兵,平吞楚國,要汝

    何用?”景公曰:“丞相既出大言,必有廣學。且待入楚之后,若果

    獲利,胜似典兵。”三士曰:“且看侏儒小儿這回為使,若折了我國

    家气概,回采時砍為肉泥!”三士出朝。景公曰:“丞相此行,不可

    輕忽。”晏子曰:“主上放心,至楚邦,視彼君臣如土壤耳。”

    遂辭而行,從者十余人跟隨。

    車馬已至郢都,楚國臣宰奏知。君臣商議曰:“齊晏子乃舌辯之

    士,可定下計策,先塞其口,令不敢來下說詞。”君臣定計了,宣晏

    子入朝。晏子到朝門,見金門不開,下面閘板止留半段,意欲令晏子

    低頭鑽入,以顯他矮小辱之。晏子望見下面便鑽,從人意止之曰:“彼

    見丞相矮小,故以辱之,何中其計?”晏子大笑曰:“汝等豈知之耶?

    吾聞人有人門,狗有狗竇。使于人,即當進人門;使于狗,即當進狗

    竇。有何疑焉?”楚臣听之,火急開金門而接。晏子旁若無人,昂然

    而入。

    至殿下,禮畢,楚王問曰:“汝齊國地狹人稀乎?”晏子曰:“臣

    齊國東連海島,西跨魏秦,北拒趙燕,南吞吳楚,雞鳴犬吠相聞,數

    千里不絕,安得為地狹耶?”楚王曰:“地土雖闊,人物卻少。”晏

    子曰:“臣國中人呵气如云,沸汗如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跡,金銀

    珠玉,堆積如山,安得人物稀少耶?”楚王曰:“既然地廣人稠,何

    故使一小儿來吾國中為使耶?”晏子答曰:“使于大國者,則用大人;

    使于小國者,則當用小儿。因此特命晏嬰到此。”楚王視臣下,無言

    可答。請晨嬰上殿,命座。侍臣進酒,晏子欣然暢飲,不以為意。

    少刻,金瓜簇擁一人至筵前,其人口稱冤屈。晏子視之,乃齊國

    帶來從者。問得何罪,楚臣對曰:“來筵前作賊,盜酒器而出,被戶

    尉所獲,乃真贓正犯也。”其人曰:“實不曾盜,乃戶尉圖賴。”晏

    子曰:“真贓正犯,尚敢抵賴!速与吾牽出市曹斬之。”楚臣曰:“丞

    相遠來,何不帶誠實之人?令從者作賊,其主豈不羞顏?”晏子曰:

    “此人自幼跟隨,极知心腹,今日為盜,有何難見?昔在齊國,是個

    君子;今到楚國,卻為小人,乃風俗之所變也。吾聞江南洞庭有一樹,

    生一等果,其名曰橘,其色黃而香,其味甜而美;若將此樹移于北方,

    結成果木,乃名枳實,其色青而臭,其味酸而苦。名謂南橘北枳,便

    分兩等,乃風俗之不等也。以此推之,在齊不為盜,在楚為盜,更复

    何疑!”楚王大慚,急离御座,拱手于晏子曰:“真乃賢士也。吾國

    中大小公卿,万不及一。愿賜見教,一听嚴命。”

    晏子曰:“王上安坐,听臣一言。齊國中有三士,皆万夫不當之

    勇,久欲起兵來吞楚國,吾力言不可。齊楚不睦,蒼生受害,心何忍

    焉?今臣特來講和,王上可親詣齊國和親,結為唇齒之邦,歃血為盟。

    若鄰國加兵,互相救應,永無侵扰,可保万年之基業。若不听臣,禍

    不遠矣。非臣相嚇,愿王裁之。”王曰:“聞公之才,寡人情愿和親。

    但所患者,齊三士皆無仁義之人,吾不敢去。”晏子曰:“王上放心,

    臣愿保駕,聊施小計,教三士死于大王之前,以絕兩國之患。”楚王

    曰:“若三士俱亡,吾宁為小邦,年朝歲貢而無怨。”晏子許之。楚

    王乃大設筵席,送令先去,隨后收拾進獻禮物而至。

    晏子先使人歸報,齊景公聞之大喜,令大小公卿,盡隨吾出郭迎

    接丞相。三士聞之轉怒。晏子至,景公下車而迎。慰勞已畢,同載而

    回,齊國之人看者塞途。

    晏了辭景公回府。次日入宮,見三士在閣下博戲。晏子進前施禮,

    三士亦不回顧,傲忽之气,旁若無人。晏子侍立久之,方自退。入見

    景公,說三士如此無禮。景公曰:“此三人常帶劍上殿,視吾如小儿,

    久必篡位矣。素欲除之,恨力不及耳。”晏子曰:“主上寬心,來朝

    楚國君臣皆至,可大張御宴,待臣于筵間略施小計,令三士皆自殺何

    如?”景公曰:“計將安出?”晏子曰:“此三人者皆一勇匹夫,并

    無謀略,若如此如此,禍必除矣。”景公喜。

    次日,楚王引文武官僚百余員,車載金珠玩好之物,親至朝門。

    景公請入,楚王先下拜,景公忙答禮罷,二君分賓主而坐。楚王令群

    臣羅拜階下,楚王拱手伏罪曰:“二十年間,多有凶犯。今因丞相之

    言,特來請罪,薄禮上貢,望乞恕納。”

    齊景公謝訖,大設筵宴,二國君臣相慶。三士帶劍立于殿下,昂

    昂自若,晏子進退揖讓,并不諂于三士。

    酒至半酣,景公曰:“御園金桃已熟,可采來筵間食之。”

    須臾,一宮監金盤內捧出五枚。齊王曰:“園中桃樹,今歲止收

    五枚,味甜气香,与他樹不同。丞相捧杯進酒以慶此桃。”

    上古之時,桃樹難得,今園中有此五枚,為希罕之物。晏子捧玉

    爵行酒,先進楚王。飲畢,食其一桃。又進齊王,飲畢,食其一桃。

    齊王曰:“此桃非易得之物,丞相合二國和好,如此大功,可食一桃。”

    晏子跪而食之,賜酒一爵。

    齊王曰:“齊、楚二國,公卿之中,言其功勳大者,當食此桃。”

    田開疆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從主公獵于桐山,力誅猛虎,

    其功若何?”齊王曰:“擎王保駕,功莫大焉。”晏子慌忙進酒一爵,

    食桃一枚,歸于班部。

    顧冶子奮然便出,曰:“誅虎者未為奇,吾曾斬長蛟于黃河,救

    主上回故國,覷洪波巨浪,如登平地,此功若何?”王曰:“此概世

    之功也,進酒賜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進酒賜桃。

    公孫接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于十万軍中,手揮鐵闋,救主

    公出,軍中無敢近者,此功若何?”齊王曰:“据卿之功,极天際地,

    無可比者;爭奈無桃可賜,賜酒一杯,以待來年。”

    晏子曰:“將軍之功最大,可惜言之太遲,以此無桃,掩其大功。”

    公孫接按劍而言曰:“誅龍斬虎,小可事耳。吾縱橫于十万軍中如入

    無人之境,力救主上,建立大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兩國君臣之前,

    為万代之恥笑,安有面目立于朝廷耶?”

    言訖,遂拔劍自刎而死。田開疆大惊,亦拔劍而言曰:“我等微

    功而食桃,兄弟功大反不得食,吾之羞恥,何日可脫?”言訖,自刎

    而死。顧冶子奮气大呼曰:“吾三人義同骨肉,誓同生死;二人既亡,

    吾安能自活?”言訖,亦自刎而亡。晏子笑曰:“非二桃不能殺三士,

    今已絕慮,吾計若何?”楚王下坐,拜伏而歎曰:“丞相神机妙策,

    安敢不伏耶?自今以后,永尊上國,誓無侵犯。”齊王將三士敕葬于

    東門外。

    自此齊、楚連和,絕其士馬,齊為霸國。晏子名揚万世,宣圣亦

    稱其善。后來諸葛孔明曾為《梁父吟》單道此事。吟曰:步出齊城門,

    遙望湯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冢?舊疆顧冶氏。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理;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

    相國齊晏子。

    又《滿江紅》詞一篇,古人單道此事,詞云:齊景雄風,因習戰、

    海濱畋獵。正驅馳、忽逢猛獸,眾皆惊絕。壯士開疆能奮勇,雙拳殺

    虎身流血。救君危、拜爵寵恩榮,真豪杰!

    顧冶子,除妖孽;強秦戰,公孫接。笑三人恃勇,在齊猖獗。只

    被晏嬰施小巧,二桃中計皆身滅。

    齊東門、累累有三墳,荒郊月。

    —————————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

    飛禽惹起禍根芽,七命相殘事可嗟。

    奉勸世人須鑒戒,莫教儿女不當家。

    話說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門外北新橋下有一机戶,

    姓沈名昱,字必顯,家中頗為丰足。娶妻嚴氏,夫婦恩愛,單生一子,

    取名沈秀,年長一十八歲,未曾婚娶。其父專靠織造段匹為活,不想

    這沈秀不務本分生理,專好風流閒耍,養畫眉過日。父母因惜他一子,

    以此教訓他不下,街坊鄰里取他一個諢名,叫做“沈鳥儿”。每日五

    更提了畫眉,奔入城中柳林里來拖畫眉,不只一日。

    忽至春末夏初,天气不暖不寒,花紅柳綠之時,當日沈秀侵晨起

    來,梳洗罷,吃了些點心,打點籠儿,盛著個無比賽的畫眉。這畜生

    只除天上有,果系世間無,將他各處去斗,俱斗他不過,成百十貫贏

    得,因此十分愛惜他,如性命一般。

    做一個金漆籠儿,黃銅鉤子,哥窯的水食罐儿,綠紗罩儿,提了

    在手,搖搖擺擺徑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畫眉。不想這沈秀一去,死

    于非命。好似:豬羊進入宰生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當時沈秀提了畫眉徑到柳林里來,不意來得遲了些,眾拖畫眉的

    俱已散了,淨蕩蕩,黑陰陰,沒一個人往來。沈秀獨自一個,把畫眉

    挂在柳樹上叫了一回。沈秀自覺沒情沒緒,除了籠儿正要回去,不想

    小肚子一陣疼滾將上來,一塊儿蹲到在地上。原來沈秀有一件病在身

    上,叫做“主心餛飩”,一名“小腸疝气”,每常一發一個小死。其

    日想必起得早些,況又來遲,眾人散了,沒些情緒,悶上心來,這一

    次甚是發得凶,一跤倒在柳樹邊,有兩個時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這日有個箍桶的,叫做張公,挑著擔

    儿徑往柳林里,穿過褚家堂做生活。遠遠看見一個人倒在樹邊,三步

    那做兩步,近前歇下擔儿。看那沈秀臉色腊查黃的,昏迷不醒,身邊

    并無財物,止有一個畫眉籠儿。這畜生此時越叫得好听,所以一時見

    財起意,窮极計生,心中想道:“終日括得這兩分銀子,怎地得快活?”

    只是這沈秀當死,這畫眉見了張公,分外叫得好。張公道:“別的不

    打緊,只這個畫眉,少也值二三兩銀子。”便提在手,卻待要走。不

    意沈秀正蘇醒,開眼見張公提著籠儿,要身子不起,只口里罵道:

    “老忘八,將我畫眉那里去?”張公听罵:“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

    我便拿去,他倘爬起赶來,我倒反吃他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

    歹了。”卻去那桶里取出一把削桶的刀來,把沈秀按住一勒,那灣刀

    又快,力又使得猛,那頭早滾在一邊。張公也慌張了,東觀西望,恐

    怕有人撞見。卻抬頭,見一株空心楊柳樹,連忙將頭提起,丟在樹中。

    將刀放在桶內,籠儿挂在擔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一道煙徑走,

    穿街過巷,投一個去處。你道只因這個畫眉,生生的害了几條性命。

    正是: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當時張公一頭走,一頭心里想道:“我見湖州墅里客店內有個客

    人,時常要買虫蟻,何不將去賣与他?”一徑望武林門外來。

    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數,卻好見三個客人,兩個后生跟著,共是五

    人,正要收拾貨物回去,卻從門外進來。客人俱是東京汴梁人,內中

    有個姓李名吉,販賣生藥,此人平昔也好養畫眉,見這箍桶擔上好個

    畫眉,便叫張公借看一看。張公歇下擔子,那客人看那畫眉毛衣并眼

    生得极好,聲音又叫得好,心里愛它,便問張公:“你肯賣么?”此

    時張公巴不得脫禍,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錢?”李吉轉看轉好,

    便道:“与你一兩銀子。”張公自道著手了,便道:“本不當計較,

    只是愛者如寶,添些便罷。”那李吉取出三塊銀子,秤秤看到有一兩

    二錢,道:“也罷。”遞与張公。張公接過銀子看一看,將來放在荷

    包里,將畫眉与了客人,別了便走。口里道:“發脫得這禍根,也是

    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也自有些不爽利。正

    是:

    作惡恐遭天地責,欺心猶怕鬼神知。

    原來張公正在涌金門城腳下住,止婆老兩口儿,又無儿子。婆儿

    見張公回來,便道:“篾子一條也不動,緣何又回來得早?有甚事

    干?”張公只不答應,挑著擔子徑入門歇下,轉身關上大門,道:“阿

    婆,你來,我与你說話。恰才如此如此,謀得這一兩二錢銀子,与你

    權且快活使用。”兩口儿歡天喜地,不在話下。

    卻說柳林里無人來往,直至巳牌時分,兩個挑糞庄家打從那里過,

    見了這沒頭尸首擋在地上,吃了一惊,聲張起來,當坊里甲鄰佑一時

    嚷動。本坊申呈本縣,本縣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來柳陰里,

    檢驗得渾身無些傷痕,只是無頭,又無苦主,官吏回覆本府。本府差

    應捕挨獲凶身,城里城外,紛紛亂嚷。

    卻說沈秀家到晚不見他回來,使人去各處尋不見。天明央人入城

    尋時,只見湖州墅嚷道:“柳林里殺死無頭尸首。”沈秀的娘听得說,

    想道:“我的儿子昨日入城拖畫眉,至今無尋他處,莫不得是他?”

    連叫丈夫:“你必須自進城打听。”沈昱听了一惊,慌忙自奔到柳林

    里看了無頭尸首,仔細定睛上下看了衣服,卻認得是儿子,大哭起來。

    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無凶身。”其時沈昱徑到臨安府告說:

    “是我的儿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畫眉,不知怎的被人殺了,望老爺做

    主!”本府發放各處應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內要捕凶身著。沈昱具棺

    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徑回家,對妻說道:“是我儿子被人殺

    了,只不知將頭何處去了。我已告過本府,本府著捕人各處捉獲凶身。

    我且自買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嚴氏听說,大哭起來,一交跌

    倒。不知五髒何如,先見四肢不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气似三更油盡燈。

    當時眾人灌湯,救得蘇醒,哭道:“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今

    日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儿,死得好苦!誰想我老來無靠!”說

    了又哭,哭了又說,茶飯不吃。丈夫再三苦勸,只得勉強過了半月,

    并無消息。

    沈昱夫妻二人商議,儿子平昔不依教訓,致有今日禍事,吃人殺

    了,沒捉獲處,也只得沒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寫個帖子,告稟

    四方之人,倘得見頭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計較。二人商議已定,連忙

    便寫了几張帖子滿城去貼,上寫:“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尋獲得沈秀

    頭者,情愿賞錢一千貫;捉得凶身者,愿賞錢二千貫。”將此情告知

    本府,本府亦限捕人尋獲,亦出告示道:“如有人尋得沈秀頭者,官

    給賞錢五百貫;如捉獲凶身者,賞錢一千貫。”告示一出,滿城哄動

    不題。

    且說南高峰腳下有一個极貧老儿,姓黃,諢名叫做黃老狗,一生

    為人魯拙,抬轎營生。老來雙目不明,止靠兩個儿子度日,大的叫做

    大保,小的叫做小保。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

    急,口食不敷。一日,黃老狗叫大保、小保到來:“我听得人說,甚

    么財主沈秀吃人殺了,沒尋頭處。今出賞錢,說有人尋得頭者,本家

    賞錢一千貫,本府又給賞五百貫。我今叫你兩個別無話說,我今左右

    老了,又無用處,又不看見,又沒趁錢。做我著,教你兩個發跡快活,

    你兩個今夜將我的頭割了埋在西湖水邊,過了數日,待沒了認色,卻

    將去本府告賞,共得一千五百貫錢,卻強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計大妙,

    不宜遲,倘被別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

    只因這老狗失志,說了這几句言語,況兼兩個儿子又是愚蠢之人,

    不省法度的。正是:

    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

    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時兩個出到外面商議。小保道:“我爺設這一計大妙,便是做

    主將元帥,也沒這計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沒了一個爺。”大保做

    人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不若趁這机會殺了,去

    山下掘個坑埋了,又無蹤跡,那里查考?

    這個叫做‘趁湯推’,又喚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

    們逼他,他自叫我們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

    方可動手。”二人計較已定,卻去東奔西走,賒得兩瓶酒來,父子三

    人吃得大醉,東倒西歪。一覺直到三更,兩人爬將起來,看那老子正

    齁齁睡著。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廚刀,去爺的項上一勒,早把這顆頭

    割下了。連忙將破衣包了放在床邊,便去山腳下掘個深坑,扛去埋了。

    也不等天明,將頭去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水處理了。

    過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報說道:“我二人昨日因

    捉蝦魚,在藕花居邊看見一個人頭,想必是你儿子頭。”

    沈昱見說道:“若果是,便賞你一千貫錢,一分不少。”便去安

    排酒飯吃了,同他兩個徑到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土隱隱蓋著一頭,

    提起看時,水浸多日,澎漲了,也難辨別。想必是了,若不是時,那

    里又有這個人頭在此?

    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兩個徑到府廳告說:“沈秀的頭有了。”

    知府再三審問,二人答道:“因捉蝦魚,故此看見,并不曉別項情由。”

    本府准信,給賞五百貫。二人領了,便同沈昱將頭到柳林里,打開棺

    木,將頭湊在項上,依舊釘了,就同二人回家。嚴氏見說儿子頭有了,

    心中歡喜,隨即安排酒飯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貫常錢。二人收了作別

    回家,便造房屋,買農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轎,我們

    勤力耕种,挑賣山柴,也可度日。”不在話下。正是光陰似箭,日月

    如梭,不覺過了數月,官府也懈了,日遠日疏,俱不題了。

    卻說沈昱是東京机戶,輪該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戶段匹完日,到

    府領了解批,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務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見了自

    家虫蟻,又屈害了一條性命。正是:

    非理之財莫取,非理之事莫為。

    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

    卻說沈昱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只一日,來到東京。把

    段匹一一交納過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聞京師景致比別處不

    同,何不閒看一遭,也是難逢難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觀寺院,

    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從御用監禽鳥房門前經過,那沈昱心

    中是愛虫蟻的,意欲進去一看,因門上用了十數個錢,得放進去閒看。

    只听得一個畫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細看時,正是儿子不見的畫眉。那

    畫眉見了沈昱眼熟,越發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將頭顛沈昱數次。沈

    昱見了想起儿子,千行淚下,心中痛苦,不覺失聲叫起屈來,口中只

    叫得:“有這等事!”

    那掌管禽鳥的校尉喝道:“這廝好不知法度,這是什么所在,如

    此大惊小怪起來!”沈昱痛苦難伸,越叫得響了。那校尉恐怕連累自

    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

    敢進內御用之外大惊小怪?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說,便饒你罷。”沈

    昱就把儿子拖畫眉被殺情由從頭訴說了一遍。

    大理寺官听說呆了半晌,想:“這禽鳥是京民李吉進貢在此,緣

    何有如此一節隱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審問道:“你為何

    在海宁郡將他儿子謀殺了,卻將他的畫眉來此進貢?一一明白供招,

    免受刑罰。”李吉道:“先因往杭州買賣,行至武林門里,撞見一個

    箍桶的擔上挂著這個畫眉,是吉因見他叫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兩

    二錢買將回來。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進貢上用。并不知人命情

    由。”勘官問道:“你卻賴与何人!這畫眉就是實跡了,實招了罷。”

    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問個箍桶的老儿買的,并不知殺人情由,

    難以屈招。”勘官又問:“你既是問老儿買的,那老儿姓甚名誰?

    那里人氏?供得明白,我這里行文拿來,問理得實,即便放你。”

    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著買的,實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罵

    道:“這便是含糊了,將此人命推与誰償?据這畫眉便是實跡,這廝

    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開肉綻,李吉痛苦不過,只得招做“因

    見畫眉生得好巧,一時殺了沈秀,將頭拋棄”情由。遂將李吉送下大

    牢監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殺死沈秀,畫眉

    見存,依律處斬。將畫眉給還沈昱,又給了批回,放還原籍,將李吉

    押發市曹斬首。正是:

    老龜煮不爛,移禍于枯桑。

    當時恰有兩個同与李吉到海宁郡來做買賣的客人蹀躞不下:“有

    這等冤屈事!明明是買的畫眉,我欲待替他申訴,爭奈賣畫眉的人雖

    認得,我亦不知其姓名,況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辯得,和我連累了,

    如何出豁?只因一個畜生,明明屈殺了一條性命,除我們不到杭州,

    若到,定要与他討個明白。”也不在話下。

    卻說沈昱收拾了行李,帶了畫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對妻說道:

    “我在東京替儿討了命了。”嚴氏問道:“怎生得來?”

    沈昱把在內監見畫眉一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嚴氏見了畫眉大

    哭了一場,睹物傷情,不在話下。

    次日沈昱提了畫眉,本府來銷批,將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知府

    大喜道:“有這等巧事。”正是: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休說人命關天,豈同儿戲。知府發放道:“既是凶身獲著斬首,

    可將棺木燒化。”沈昱叫人將棺木燒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話下。

    卻說當時同李吉來杭州賣生藥的兩個客人,一姓賀,一姓朱,有

    些藥材,徑到杭州湖墅客店內歇下。將藥材一一發賣訖,當為心下不

    平,二人徑入城來,探听這個箍桶的人。尋了一日不見消耗,二人悶

    悶不已,回歸店中歇了。

    次日,又進城來,卻好遇見一個箍桶的擔儿。二人便叫住道:“大

    哥,請問你,這里有一個箍桶的老儿,這般這般模樣,不知他姓甚名

    誰,大哥你可認得么?”那人便道:“客官,我這箍桶行里止有兩個

    老儿:一人姓李,住在石榴園巷內;一個姓張,住在西城腳下。不知

    那一個是?”二人謝了,徑到石榴園來尋,只見李公正在那里劈篾,

    二人看了卻不是他。又尋他到西城腳下,二人來到門首便問:“張公

    在么?”張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話,一徑

    且回。正是未牌時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遠遠望見一個箍桶擔儿

    來。

    有分直教此人償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

    思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路逢狹處難回避。

    其時張公望南回來,二人朝北而去,卻好劈面撞見。張公不認得

    二人,二人卻認得張公,便攔住問道:“阿公高姓?”張公道:“小

    人姓張。”又問道:“莫非是在西城腳下住的?”張公道:“便是,

    問小人有何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許多生活要箍,要尋個老

    成的做,因此問你。你如今那里去?”張公道:“回去。”三人一頭

    走,一頭說,直走到張公門首。張公道:“二位請坐吃茶。”二人道:

    “今日晚了,明日再來。”張公道:“明日我不出去了,專等專等。”

    二人作別,不回店去,徑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

    跪下,把沈昱認畫眉一節,李吉被殺一節,撞見張公買畫眉一節,一

    一訴明。“小人兩個不平,特与李吉討命,望老爺細審張公。不知恁

    地得畫眉?”府官道:“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斬了,再有何

    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畫眉為實,更不推詳來歷,

    將李吉明白屈殺了。小人路見不平,特与李吉討命。如不是實,怎敢

    告扰?望乞怜憫做主。”知府見二人告得苦切,隨即差捕人連夜去捉

    張公。

    好似:

    數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眾公人奔到西城腳下,把張公背剪綁了,解上府去,送大牢

    內監了。

    次日,知府升堂,公人于牢中取出張公跪下。知府道:“你緣何

    殺了沈秀,反將李吉償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著。

    直落打了三十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

    兩個客人并兩個伴當齊說:“李吉便死了,我四人見在,眼同將一兩

    二錢銀子買你的畫眉,你今推卻何人?你若說不是你,你便說這畫眉

    從何來?實的虛不得,支吾有何用處?”張公猶自抵賴。知府大喝道:

    “畫眉是真贓物,這四人是真證見,若再不招,取夾棍來夾起!”張

    公惊慌了,只得將前項盜取畫眉,勒死沈秀一節,一一供招了。知府

    道:“那頭彼時放在那里?”張公道:“小人一時心慌,見側邊一株

    空心柳樹,將頭丟在中間。隨提了畫眉,徑出武林門來,偶撞見三個

    客人,兩個伴當,問小人買了畫眉,得銀一兩二錢,歸家用度。所供

    是實。”

    知府令張公畫了供,又差人去拘沈昱,一同押著張公,到于柳林

    里尋頭。哄動街市上之人無數,一齊都到柳林里來看尋頭。只見果有

    一株空心柳樹,眾人將鋸放倒,眾人發一聲喊,果有一個人頭在內。

    提起看時,端然不動。沈昱見了這頭,定睛一看,認得是儿子的頭,

    大哭起來,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將帕子包了,押著張公,徑上府

    去。知府道:“既有了頭,情真罪當。”取具大枷枷了,腳鐐手杻釘

    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監候。

    知府又問沈昱道:“當時那兩個黃大保、小保,又那里得這人頭

    來請賞?事有可疑。今沈秀頭又有了,那頭卻是誰人的?”隨即差捕

    人去拿黃大保兄弟二人,前來審問來歷。沈昱眼同公人,徑到南山黃

    家,捉了弟兄兩個,押到府廳,當廳跪下。知府道:“殺了沈秀的凶

    身已自捉了,沈秀的頭見已追出。你弟兄二人謀死何人,將頭請賞?

    一一承招,免得吃苦。”

    大保、小保被問,口隔心慌,答應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

    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將燒紅烙鐵燙他,二人熬不過,死去將水噴醒,

    只得口吐真情,說道:“因見父親年老,有病伶仃,一時不合將酒灌

    醉,割下頭來,埋在西湖藕花居水邊,含糊請賞。”知府道:“你父

    親尸骸埋在何處?”兩個道:“就埋在南高峰腳下。”當時押發二人

    到彼,掘開看時,果有沒頭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廳

    回話,道:“南山腳下,淺土之中,果有沒頭尸骸一副。”知府道:

    “有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世間有這等惡人!口不欲說,耳不欲聞,

    筆不欲書,就一頓打死他倒干淨,此恨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計

    數先打,一會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數次。討兩面大枷枷了,送入死囚

    牢里,牢固監候。沈昱并原告人,宁家听候。隨即具表申奏,將李吉

    屈死情由奏聞。奉圣旨,著刑部及都察院將原問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

    問,隨貶為庶人,發岭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實可矜,著官給賞

    錢一千貫,除子孫差役。張公謀財故殺,屈害平人,依律處斬,加罪

    凌遲,剮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黃大保、小保貪財殺父,不分首

    從,俱各凌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梟首示眾。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一日文書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將三人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三

    日,律例凌遲分尸,梟首示眾。其時張婆听得老儿要剮,來到市曹上

    指望見一面。誰想仵作見了行刑牌,各人動手碎剮,其實凶險,惊得

    婆儿魂不附体,折身便走。不想被一絆,跌得重了,傷了五髒,回家

    身死。正是:

    積善逢善,積惡逢惡。仔細思量,天地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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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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