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錄
  • 簡介
  • 收藏

    警世通言

    Part 2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397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田氏初次推辭。王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致,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

    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慇懃感謝。草堂中間占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人物才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不棄嫌,奴家情願服事你主人。」老蒼頭道:「我家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只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囑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復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

    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裡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只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火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臥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只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

    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復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問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復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見擺著個凶器,我卻與娘子行吉禮,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莊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薄。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

    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庄客抬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裡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禮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搧墳,待墳土乾燥,方才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搧土。將那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前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麼恩愛!你家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門第相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聘禮筵席之費,奴家做主,誰人要得聘禮?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

    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復楚王孫。楚王孫只得順從。老蒼頭回復了婆娘,那婆娘當時歡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點朱唇,穿了一套新鮮色衣。叫蒼頭顧喚近山庄客,扛擡莊生尸柩,停於後面破屋之內。打掃草堂,準備做合婚筵席。有詩為證:俊俏孤孀別樣嬌,王孫有意更相挑。一鞍一馬誰人語?今夜思將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內擺得燈燭輝煌。楚王孫簪纓袍服,田氏錦襖繡裙,雙雙立於花燭之下。一對男女,如玉琢金裝,美不可說。交拜已畢,千恩萬愛的,攜手入於洞房。吃了合巹杯,正欲上牀解衣就寢。忽然楚王孫眉頭雙皺,寸步難移,登時倒於地下,雙手磨胸,只叫心疼難忍。田氏心愛王孫,顧不得新婚廉恥,近前抱住,替他撫摩,問其所以。王孫痛極不語,口吐涎沫,奄奄欲絕。老蒼頭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孫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蒼頭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發一次,無藥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問:「所用何物?」老蒼頭道:「太醫傳一奇方,必得生人腦髓熱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舉發,老殿下奏過楚王,撥一名死囚來,縛而殺之,取其腦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腦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麼?」老蒼頭道:「太醫說,凡死未滿四十九日者,其腦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餘日,何不斵棺而取之?」老蒼頭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與王孫成其夫婦,婦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於將朽之骨乎?」

    即命老蒼頭伏侍王孫,自己尋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攜燈,往後邊破屋中,將燈放於棺蓋之上。覷定棺頭,雙手舉斧,用力劈去。婦人家氣力單微,如何劈得棺開?有個緣故,那莊周是達生之人,不肯厚斂。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塊木頭。再一斧去,棺蓋便裂開了。只見莊生從棺內歎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起。田氏雖然心狠,終是女流。嚇得腿軟筋麻,心頭亂跳,斧頭不覺墜地。莊生叫:「娘子扶起我來。」

    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莊生出棺。莊生攜燈,婆娘隨後同進房來。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孫主僕二人,捏兩把汗。行一步,反退兩步。比及到房中看時,鋪設依然燦爛,那主僕二人,闃然不見。婆娘心下雖然暗暗驚疑,卻也放下了膽,巧言抵飾。向莊生道:「奴家自你死後,日夕思念。方才聽得棺中有聲響,想古人中多有還魂之事,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開棺,謝天謝地,果然重生!實乃奴家之萬幸也!」莊生道:「多謝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為何錦襖繡裙?」婆娘又解釋道:「開棺見喜,不敢將凶服衝動,權用錦繡,以取吉兆。」莊生道:「罷了!還有一節,棺木何不放在正寢,卻撇在破屋之內,難道也是吉兆?」婆娘無言可答。莊生又見杯盤羅列,也不問其故,教煖酒來飲。

    莊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挨著酒壺,撒嬌撒癡,甜言美語,要哄莊生上牀同寢。莊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開天靈蓋。

    那婆娘看了這四句詩,羞慚滿面,頓口無言。莊生又寫出四句: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乾墳!

    莊生又道:「我則教你看兩個人。」莊生用手將外面一指,婆娘回頭而看,只見楚王孫和老蒼頭踱將進來。婆娘吃了一驚,轉身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楚王孫主僕都不見了。那裡有什麼楚王孫、老蒼頭,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也。

    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顏。解腰間繡帶,懸樑自縊。嗚呼哀哉!這倒是真死了。莊生見田氏已死,解將下來。就將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倚棺而作歌。歌曰: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生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弔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弔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莊生歌罷,又吟詩四句: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個死,一場大笑話!

    莊生大笑一聲,將瓦盆打碎。取火從草堂放起,屋宇俱焚,連棺木化為灰燼。只有《道德經》、《南華經》不燬,山中有人檢取,傳流至今。莊生遨遊四方,終身不娶。或云遇老子於函谷關,相隨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詩云: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請看莊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第三卷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海鱉曾欺井內蛙,大鵬張翅繞天涯。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這四句詩,奉勸世人虛己下人,勿得自滿。古人說得好,道是:「滿招損,謙受益。」俗諺又有四不可盡的話。那四不可盡?--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他見別人懼怕,沒奈他何,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八月潮頭,也有平下來的時節。危灘急浪中,趁著這刻兒順風,扯了滿蓬,望前只顧使去,好不暢快。不思去時容易,轉時甚難。當時夏桀、商紂,貴為天子,不免竄身於南巢,懸頭於太白。那桀、紂有何罪過?也無非倚貴欺賤,恃強凌弱,總來不過是使勢而已。假如桀、紂是個平民百姓,還造得許多惡業否?所以說「勢不可使盡」。

    怎麼說福不可享盡?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晉時石崇太尉,與皇親王愷鬥富,以酒沃釜,以蠟代薪。錦步障大至五十里,坑廁間皆用綾羅供帳,香氣襲人。跟隨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價值千金。買一妾,費珍珠十斛。後來死於趙王倫之手,身首異處。此乃享福太過之報。

    怎麼說便宜不可占盡?假如做買賣的錯了分文入己,滿臉堆笑。卻不想小經紀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飽飯。我貪此些須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佔便宜詩云:我被蓋你被,你氈蓋我氈。你若有錢我共使,我若無錢用你錢。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靠你肩。我有子時做你婿,你有女時伴我眠。你依此誓時,我死在你後。我違此誓時,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這詩時,人人都要如此,誰是呆子,肯束手相讓?就是一時得利,暗中損福折壽,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勸化世人,吃一分虧,受無量福。有詩為證:得便宜處欣欣樂,不過心時悶悶憂。不討便宜不折本,也無歡樂也無愁。

    說話的,這三句都是了。則那聰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說聰明不可用盡?見不盡者,天下之事;讀不盡者,天下之書;參不盡者,天下之理。寧可懞懂而聰明,不可聰明而懞懂。如今且說一個人,古來第一聰明的。他聰明了一世,懞懂在一時。留下花錦般一段話文,傳與後生小子恃才誇己的看樣。那第一聰明的是誰?吟詩作賦般般會,打諢猜謎件件精。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顏子再投生。

    話說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名儒,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一舉成名,官拜翰林學士。此人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風流、勝曹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荊公王安石先生門下,荊公甚重其才。東坡自恃聰明,頗多譏誚。荊公因作《字說》,一字解作一義。偶論東坡的坡字,從土從皮,謂坡乃土之皮。東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荊公又論及鯢字,從魚從兒,合是魚子。四馬曰駟、天虫為蚕,古人製字,定非無義。東坡拱手進言:「鳩字九鳥,可知有故?」荊公認以為真,欣然請教。東坡笑道:「《毛詩》云:『鳲鳩在桑,其子七兮。』連娘帶爺,共是九個。」荊公默然,惡其輕薄,左遷為湖州刺史。正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巧弄唇。

    東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滿朝京,作寓於大相國寺內。想當時因得罪於荊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分付左右備腳色手本,騎馬投王丞相府來。離府一箭之地,東坡下馬步行而前。見府門首許多聽事官吏,紛紛站立。東坡舉手問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否?」守門官上前答道:「老爺晝寢未醒,且請門房中少坐。」從人取交牀在門房中,東坡坐下,將門半掩。不多時,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纏騣大帽,穿青絹直襬,攦手洋洋,出來下階。眾官吏皆躬身揖讓,此人從東向西而去。東坡命從人去問,相府中適才出來者何人。從人打聽明白回覆,是丞相老爺府中掌書房的,姓徐。東坡記得荊公書房中寵用的有個徐倫,三年前還未冠。今雖冠了,面貌依然,叫從人:「既是徐掌家,與我趕上一步,快請他轉來。」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於背後呼喚,從傍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於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的長班。蘇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徐倫問:「可是長鬍子的蘇爺?」從人道:「正是。」東坡是個風流才子,見人一團和氣,平昔與徐倫相愛,時常寫扇送他。徐倫聽說是蘇學士,微微而笑,轉身便回。從人先到門房,回復徐掌家到了。徐倫進門房來見蘇爺,意思要跪下去,東坡用手攙住。這徐倫立身相府,掌內書房,外府州縣首領官員到京參謁丞相,知會徐倫,俱有禮物,單帖通名。今日見蘇爺怎麼就要下跪?因蘇爺久在丞相門下往來,徐倫自小書房答應,職任烹茶,就如舊主人一般,一時大不起來。蘇爺卻全他的體面,用手攙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禮。」徐倫道:「這門房中不是蘇爺坐處,且請進府到東書房待茶。」

    這東書房便是王丞相的外書房了,凡門生知友往來,都到此處。徐倫引蘇爺到東書房,看了坐,命童兒烹好茶伺候。「稟蘇爺,小的奉老爺遣差往太醫院取藥,不得在此服侍,怎麼好?」東坡道:「且請治事。」徐倫去後,東坡見四壁書櫥關閉有鎖,文几上只有筆硯,更無餘物。東坡開硯匣,看了硯池,是一方綠色端硯,甚有神采。硯上餘墨未乾,方欲掩蓋,忽見硯匣下露出些紙角兒。東坡扶起硯匣,乃是一方素箋,疊做兩摺。取而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認得荊公筆跡,題是〈詠菊〉。東坡笑道:「士別三日,換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為官時,此老下筆數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後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盡,兩句詩不曾終韻。」念了一遍,「呀,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這兩句詩怎麼樣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東坡為何說這兩句詩是亂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配著四時。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那金風一起,梧葉飄黃,群芳零落。第二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花即菊花。此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乾枯爛,並不落瓣。說個「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錯誤了?興之所發,不能自己。舉筆舐墨,依韻續詩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寫便寫了,東坡愧心復萌:「倘此老出書房相待,見了此詩,當面搶白,不像晚輩體面。欲待袖去以滅其跡,又恐荊公尋詩不見,帶累徐倫。」思算不妥,只得仍將詩稿折疊,壓於硯匣之下,蓋上硯匣,步出書房。到大門首,取腳色手本,付與守門官吏囑付道:「老太師出堂,通稟一聲,說蘇某在此伺候多時。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贅過表章,再來謁見。」說罷,騎馬回下處去了。

    不多時,荊公出堂。守門官吏雖蒙蘇爺囑付,沒有紙包相送,那個與他稟話,只將腳色手本和門簿繳納。荊公也只當常規,未及觀看,心下記著菊花詩二句未完韻。恰好徐倫從太醫院取藥回來,荊公喚徐倫送置東書房,荊公也隨後入來。坐定,揭起硯匣,取出詩稿一看,問徐倫道:「適才何人到此?」徐倫跪下,稟道:「湖州府蘇爺伺候老爺,曾到。」荊公看其字跡,也認得是蘇學士之筆。口中不語,心下躊躇:「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敢來譏訕老夫!明日早朝,奏過官裡,將他削職為民。」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倫取湖廣缺官冊籍來看。單看黃州府,餘官俱在,只缺少個團練副使,荊公暗記在心。命徐倫將詩稿貼於書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蘇軾才力不及,左遷黃州團練副使。天下官員到京上表章,陞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東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荊公為改詩觸犯,公報私仇。沒奈何,也只得謝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長班稟道:「丞相爺出朝。」東坡露堂一恭。荊公肩輿中舉手道:「午後老夫有一飯。」東坡領命。回下處修書,打發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舊任接取家眷黃州相會。

    午牌過後,東坡素服角帶,寫下新任黃州團練副使腳色手本,乘馬來見丞相領飯。門吏通報,荊公分付請進到大堂拜見。荊公侍以師生之禮,手下點茶,荊公開言道:「子瞻左遷黃州,乃聖上主意,老夫愛莫能助。子瞻莫錯怪老夫否?」東坡道:「晚學生自知才力不及,豈敢怨老太師!」荊公笑道:「子瞻大才,豈有不及!只是到黃州為官,閒暇無事,還要讀書博學。」東坡目窮萬卷,才壓千人。今日勸他讀書博學,還讀什麼樣書!口中稱謝道:「承老太師指教。」心下愈加不服。荊公為人至儉,餚不過四器,酒不過三杯,飯不過一箸。東坡告辭,荊公送下滴水榜前,攜東坡手道:「老夫幼年燈窗十載,染成一症,老年舉發,太醫院看是痰火之症。雖然服藥,難以除根。必得陽羨茶,方可治。有荊溪進貢陽羨茶,聖上就賜與老夫。老夫問太醫院官如何烹服,太醫院官說須用瞿塘中峽水。瞿塘在蜀,老夫幾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攜一甕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東坡領命,回相國寺。

    次日辭朝出京,星夜奔黃州道上。黃州合府官員知東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謫官,出郭遠迎。選良時吉日公堂上任。過月之後,家眷方到。

    東坡在黃州與蜀客陳季常為友。不過登山玩水,飲酒賦詩,軍務民情,秋毫無涉。光陰迅速,將及一載。時當重九之後,連日大風。一日風息,東坡兀坐書齋,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種,栽於後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足猶未動,恰好陳季常相訪。東坡大喜,便拉陳慥同往後園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唬得東坡目瞪口呆,半晌無語。陳糙問道,「子瞻見菊花落瓣,緣何如此驚詫?」東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見此花只是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去歲在王荊公府中,見他〈詠菊〉詩二句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錯誤了,續詩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遷小弟到黃州,原來使我看菊花也。」陳慥笑道:「古人說得好:『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

    東坡道:「小弟初然被謫,只道荊公恨我摘其短處,公報私仇。誰知他倒不錯,我倒錯了。真知灼見者,尚且有誤,何況其他!吾輩切記,不可輕易說人笑人,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耳。」東坡命家人取酒,與陳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飲酒間,門上報道:「本府馬太爺拜訪,將到。」東坡分付:「辭了他罷。」是日,兩人對酌閒談,至晚而散。

    次日,東坡寫了名帖,答拜馬太守,馬公出堂迎接。彼時沒有迎賓館,就在後堂分賓而坐。茶罷,東坡因敘出去年相府錯題了菊花詩,得罪荊公之事。馬太守微笑道:「學生初到此間,也不知黃州菊花落瓣。親見一次,此時方信。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有包羅天地之抱負。學士大人一時忽略,陷於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師門下賠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東坡道:「學生也要去,恨無其由。」大守道:「將來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輕勞。」東坡問何事。太守道:「常規,冬至節必有賀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員。學士大人若不嫌瑣屑,假進表為由,到京也好。」東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學生願往。」太守道:「這道表章,只得借重學士大筆。」東坡應允。

    別了馬太守回衙,想起荊公囑付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初時心中不服,連這取水一節,置之度外。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以贖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輕托他人。現今夫人有恙,思想家鄉。既承賢守公美意,不若告假親送家眷還鄉,取得瞿塘中峽水,庶為兩便。黃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從瞿塘三峽過。那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那西陵峽又喚做瞿塘峽,在菱州府城之東。兩崖對峙,中貫一江。灩澦堆當其口,乃三峽之門。所以總喚做瞿塘三峽。此三峽共長七百餘里,兩岸連山無闕,重巒疊嶂,隱天蔽日。風無南北,惟有上下。自黃州到眉州,總有四千餘里之程,夔州適當其半。東坡心下計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將及萬里,把賀冬表又耽誤了。我如今有個道理,叫做公私兩盡。從陸路送家眷至夔州,卻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換船下峽,取了中峽之水,轉回黃州,方往東京,可不是公私兩盡?」算計已定,對夫人說知,收拾行李,辭別了馬太守。衙門上懸一個告假的牌面。擇了吉日,準備車馬,喚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無事,自不必說。才過夷陵州,早是高唐縣。驛卒報好音,夔州在前面。

    東坡到了夔州,與夫人分手。囑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服侍夫人回去。東坡討個江船,自夔州開發,順流而下。原來這灩澦堆,是江口一塊孤石,亭亭獨立,夏即浸沒,冬即露出。因水滿石沒之時,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猶豫堆。俗諺云:

    猶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猶豫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東坡在重陽後起身,此時尚在秋後冬前。又其年是閏八月,遲了一個月的節氣,所以水勢還大。上水時,舟行甚遲,下水時卻甚快。東坡來時正怕遲慢,所以舍舟從陸。回時乘著水勢,一瀉千里,好不順溜。東坡看見那峭壁千尋,沸波一線,想要做一篇〈三峽賦〉,結搆不就。因連日鞍馬困倦,憑几構思,不覺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來問時,已是下峽,過了中峽了。東坡分付:「我要取中峽之水,快與我撥轉船頭。」水手稟道:「老爺,三峽相連,水如瀑布,船如箭發。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數里,用力甚難。」東坡沉吟半晌,間:「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稟道:「上二峽懸崖峭壁,船不能停。到歸峽,山水之勢漸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東坡叫泊了船,分付蒼頭:「你上崖去看有年長知事的居民,喚一個上來,不要聲張驚動了他。」蒼頭領命。登崖不多時,帶一個老人上船,口稱居民叩頭。東坡以美言撫慰:「我是過往客官,與你居民沒有統屬,要問你一句話。那瞿塘三峽,那一峽的水好?」老者道:「三峽相連,並無阻隔。上峽流於中峽,中峽流於下峽,晝夜不斷。一般樣水,難分好歹。」東坡暗想道:「荊公膠柱鼓瑟。三峽相連,一般樣水,何必定要中峽?」叫手下給官價與百姓買個乾淨磁甕,自己立於船頭,看水手將下峽水滿滿的汲了一甕,用柔皮紙封固,親手僉押,即刻開船。直至黃州拜了馬太守。夜間草成賀冬表,送去府中。馬太守讀了表文,深贊蘇君大才。齎表官就僉了蘇軾名諱,擇了吉日,與東坡餞行。

    東坡齎了表文,帶了一甕蜀水,星夜來到東京,仍投大相國寺內。天色還早,命手下抬了水甕,乘馬到相府來見荊公。荊公正當閒坐,聞門上通報:「黃州團練使蘇爺求見。」荊公笑道:「已經一載矣!」分付守門官:「緩著些出去,引他東書房相見。」守門官領命。荊公先到書房,見柱上所貼詩稿,經年塵埃迷目。親手於鵲尾瓶中,取拂塵將塵拂去,儼然如舊。荊公端坐於書房。

    卻說守門官延捱了半晌,方請蘇爺。東坡聽說東書房相見,想起改詩的去處,面上赧然。勉強進府,到書房見了荊公下拜。荊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見,惟恐遠路風霜,休得過禮。」命童兒看坐。東坡坐下,偷看詩稿,貼於對面。荊公用拂塵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見光陰迅速,去歲作此詩,又經一載矣!」東坡起身拜伏於地,荊公用手扶住道:「子瞻為何?」東坡道:「晚學生甘罪了!」荊公道:「你見了黃州菊花落瓣麼?」東坡道:「是。」荊公道:「目中未見此一種,也怪不得子瞻!」東坡道:「晚學生才疏識淺,全仗老太師海涵。」茶罷,荊公問道:「老夫煩足下帶瞿塘中峽水,可有麼?」東坡道:「見攜府外。」

    荊公命堂候官兩員,將水甕抬進書房。荊公親以衣袖拂拭,紙封打開。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銚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隻,投陽羨茶一撮於內。候湯如蟹眼,急取起傾入,其茶色半晌方見。荊公問:「此水何處取來?」東坡道:「巫峽。」荊公道:「是中峽了。」東坡道:「正是。」荊公笑道:「又來欺老夫了!此乃下峽之水,如何假名中峽?」東坡大驚,述土人之言「三峽相連,一般樣水」,「晚學生誤聽了,實是取下峽之水!老太師何以辨之?」荊公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須是細心察理。老夫若非親到黃州,看過菊花,怎麼詩中敢亂道黃花落瓣?這瞿塘水性,出於《水經補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緩急相半。太醫院官乃明醫,知老夫乃中脘變症,故用中峽水引經。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東坡離席謝罪。

    荊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過於聰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無事,幸子瞻光顧。一向相處,尚不知子瞻學問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東坡欣然答道:「晚學生請題。」荊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說老夫恃了一日之長。子瞻倒先考老夫一考,然後老夫請教。」東坡鞠躬道:「晚學生怎麼敢?」荊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卻不好僭妄。也罷,叫徐倫把書房中書櫥盡數與我開了。左右二十四櫥,書皆積滿。但憑於左右櫥內上中下三層,取書一冊,不拘前後,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來,就算老夫無學。」東坡暗想道:「這老甚迂闊,難道這些書都記在腹內?雖然如此,不好去考他。」答應道:「這個晚學生不敢!」荊公道:「咳!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了!」東坡使乖,只揀塵灰多處,料久不看,也忘記了。任意抽書一本,未見簽題,揭開居中,隨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樂否?」荊公接口道:「『竊已啖之矣。』可是?」東坡道:「正是。」荊公取過書來,問道:「這句書怎麼講?」東坡不曾看得書上詳細。暗想:「唐人譏則天后,曾稱薛敖曹為如意君。或者差人問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說,『竊已啖之矣』,文理卻接上面不來。」沉吟了一會,又想道:「不要惹這老頭兒。千虛不如一實。」答應道:「晚學生不知。」荊公道:「這也不是什麼秘書,如何就不曉得?這是一樁小故事。漢未靈帝時,長沙郡武岡山後有一狐穴,深入數丈內,有九尾狐狸二頭。日久年深,皆能變化,時常化作美婦人,遇著男子往來,誘入穴中行樂。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後有一人姓劉名璽,善於採戰之術,入山採藥,被二妖所擄。夜晚求懽,劉璽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間,二狐快樂,稱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則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則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將,竝無忌憚。酒後,露其本形。劉璽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雲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劉璽於腹內。大狐回穴,心記劉生,問道,『如意君安樂否?』小狐答道:『竊已啖之矣。』二狐相爭追逐,滿山喊叫。樵人竊聽,遂得其詳,記於《漢末全書》。子瞻想未涉獵?」東坡道:「老太師學問淵深,非晚輩淺學可及!」

    Email
    lovenovelapp@gmail.com
    Facebook主頁
    @Lovenovel
    Twitter
    @lovenovel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