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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8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778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李生正看之間,只見江口有一座小亭,匾曰:「秋江亭」。舟人道:「這亭子上每日有遊人登覽,今日如何冷靜?」李生想道:「似我失意之人,正好乘著冷靜時去看一看。」叫:「家長,與我移舟到秋江亭去。」舟人依命,將船放到亭邊,停撓穩纜。李生上岸,步進亭於。將那四面窗桐推開,倚欄而望,見山水相銜,江天一色。李生心喜,叫童乾將桌椅拂淨,焚起一爐好香,取瑤琴橫於桌上,操了一回。曲終音止,舉眼見牆壁上多有留題,字跡下一。獨有一處連真帶草,其字甚大。李生起而視之,乃是一首詞,名《西江月》是說酒、色、財、氣四件的短處:

    酒是燒身硝燄,色為割肉鋼刀,

    財多招忌損人苗,氣是無煙火藥。

    四件將來合就,相當不久分毫。

    勸君莫戀最為高,才是修身正道。

    李生看罷,笑道:「此詞未為確論,人生在世,酒色財氣四者脫離不得。若無酒,失了祭享宴會之禮;若無色,絕了夫妻子孫之事;若無財,天於庶人皆沒用度;若無氣,忠臣義士也盡委靡。我如今也作一詞與他解釋,有何不可。」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就在《西江月》背後,也帶草連真,和他一首:

    三杯能和萬事,一醉善解千愁,

    陰陽和頎喜相求,孤寡須知絕後。

    財乃潤家之寶,氣為造命之由,

    助人情性反為仇,持論何多差謬!

    李生寫罷,擲筆於桌上。見香煙未燼,方欲就坐,再撫一曲,忽然畫棺前一陣風起。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

    惟聞千樹吼,不見半分形。

    李生此時,不覺神思昏迷,伏幾而臥。陵眈中,但聞環佩之聲,異香滿室。有美女四人:一穿黃,一穿紅,一穿白,一穿黑,自外而人。向豐生深深萬福。李生此時似夢非夢。便間:「四女何人?為何至此?」四女乃含笑而言:「妾姊妹四人,乃古來神女,遍遊人間,前日有詩人在此遊玩,作《西江月》一首,將妾等辱罵,使妾等羞愧無地,今日蒙先生也作《西江月》一首,與妾身解釋前冤,特來拜謝!」豐生心中開悟,知是酒色財氣四者之精,全下畏懼,便道:「四位賢姐,各請通名。」四女各言詩一句,穿黃的道:「杜康造下萬家春,」穿紅的道:「一面紅妝愛殺人,」穿白的道:「牛死方通都屬我,」穿黑的道:「氖豆世界滿乾坤。」原來那黃衣女是酒,紅衣女是色,白衣女是財,黑衣女是氣。李生心下了然,用於輕招四女:「你四人聽我分剖。

    香甜美味酒為失,美貌芳年色更鮮,

    財積乾佰稱富貴,善調五氣是真仙。」

    四女大喜,拜謝道:「既承解釋,復勞褒獎,乞先生於吾妹妹四人之中,選擇一名無過之女,奉陪枕席,少效恩環。」李生搖手,連聲道:「不可,不可!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無心戀野外閒花。請勿多言,恐虧行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洛水之侍,非路柳牆花之比,漢司馬相如文章魁哺,唐李衛公開國元勛,一納文君,一收紅拂,反作風流話柄,不聞取譏於後世。況佳期良會,錯過難逢,望先生二恩!」李生到底足少年才幹,心猿意馬,拿把不定,不免轉口道:「既賢姐們見愛,但不知那一位是無過之女?小生情願相留。」言之未已,只見那黃衣酒女急急移步上前道:「先生,妾乃無過之女。」李生道:「怎見賢姐無過?」酒女道:「妾亦有《西江月》,有:

    善助英雄壯膽,能添錦繡詩腸。

    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風花玩賞。……」

    又道:「還有一句要緊言語,先生聽著:

    好色能生疾病,貪杯總是請狂。

    八仙醉倒紫雲鄉,不羨公侯卿桐。」

    李生人笑道:「好個『八仙醉倒紫雲鄉』,小生情願相留。」方留酒女,只見那紅衣色女向前,柳眉倒豎,星眼圓睜,道:「先生不要聽賤婢之言!賤人,我且間你:你只講酒的好處就罷了,為何重己輕人,亂講好色的能生疾病?終不然三四歲孩兒害病,也從好色中來?你只誇己的好處,卻不知己的下好處。

    平帝喪身因酒毒,江邊李白損其軀。

    勸君休飲無情水,醉後救人心意迷!」

    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國喪身,皆酒之過,小中不敢相留。」只見紅衣女妖妖嬈燒的走近前來,道:「妾身乃是無過之女,也有《西江月》為證:

    每羨鴛鴦交頸,又看連理花開。

    無知花烏動情懷,豈可人無歡愛。

    君乾好速淑女,佳人貪戀多才,

    紅羅帳裡兩和諧,一刻乾金難買。」

    李生沉吟道:「真個一刻千金難買!」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發怒罵道:「賤人,怎麼說『乾金難買』?終不然我到不如你?說起你的過處盡多:

    尾生橋下水涓涓,吳國西施事可憐。

    貪戀花枝終有禍,好姻緣是惡煙緣。」

    豐生道:「尾生喪身,夫差亡國,皆由於色,其過也不下於酒。請去!請去!」遂問白衣女:「你卻如何?」白衣女上前道。

    收盡三才權柄,榮華富貴從生。

    縱教好善聖賢心,空手難施德行。

    有我人皆欽敬,無我到處相輕。

    休因閒氣鬥和爭,問我須知有命。

    李生點頭道:「汝言有理,世間所敬者財也。我若有財,取科第如反掌耳。」才動喜留之意,又見黑衣女粉臉生嗔,墾眸帶怒,罵道:「你為何說『休爭閒氣,?為人在世,沒了氣還好?我想著你。

    有財有勢是英雄,命若無時在用功。

    昔日石崇因宮死,銅山不助鄧通窮。」

    豐生搖首不語,心中暗想:「石崇因財取禍,鄧通空有錢山,下救其餓,財有何益?」便問氣女:「卿言雖則如此,但下知卿千平昔問處世何如?」黑衣女道:「像妾處世呵:

    一自混元開闢,陰陽二字成功。

    含為元氣散為風,萬物得之萌動。

    但看生身六尺,喉問三寸流通。

    財和酒色盡包籠,無氣誰人享用?」

    氣女說罷,李生還未及答,只見酒色財三女齊聲來講,「先生休聽其言,我三人豈被賤婢包籠乎?且聽我數他過失:

    霸王自刎在鳥汪,有智周瑜命不長。

    多少陣前雄猛將,皆因爭氣一身亡。

    先生也不可相留!」李生躊因思想:「呀!四女皆為有過之人。--四位賢姐,小生褥薄主寒,不敢相留,都請回去。」四女此時互相埋怨,這個說:「先生留我,為何要你打短?」那個說:「先生愛我,為何要你爭先?」話不投機,一時間打罵起來。

    酒罵色又盜人骨髓;色罵酒,專惹非災;財罵氣,能傷肺腑;氣罵財,能損情懷。直打得酒女鳥雲亂,色女寶轡歪,財女捶胸叫,氣女倒塵埃,一個個蓬鬆鬢發遮粉臉,不整金蓮散鳳鞋。

    四女打在一團,攪在一處。李生暗想:「四女相爭,不過為我一人耳。」方欲向前勸解,被氣女用手一推,「先生閃開,待我打死這三個賤婢!」李生猛然一驚,衣袖拂著琴絃,當的一聲響,驚醒回來,擦磨睡眼,定睛看時,那見四女蹤跡!李生撫田長歎:「我因關心大切,遂形於夢寐之間。據適間夢中所言,四者皆為有過,我為何又作這一首詞贊揚其美。使後人觀吾此詞,恣意乾酒色,沉迷於財氣,我即為禍之魁首。如今欲要說他不好,難以悔筆。也罷,如今再題四句,等人酌量而行。」就在粉牆《西江月》之後,又揮一首。

    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

    無義之財君莫取,忍氣僥人禍自消。

    這段評話,雖說酒色財氣一般有過,細看起來,酒也有不會飲的,氣也有耐得的,無如財色二字害事。但是貪財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幾杯酒,兔不得淘幾場氣,酒氣二者又總括在財色裡面了。今日說一樁異聞,單為財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禍來。後來悲歡離合,做了錦片一場佳話,正是:說時驚破好人膽,話出傷殘義士心。

    卻說國初永樂年問,北直隸江州,有個兄弟二人,姓蘇,其兄名雲,其弟名雨。父親早喪,單有母親張氏在堂。鄧蘇雲自小攻書,學業淹貫,二十四歲上,一舉登科,殿試二甲,除授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大尹。蘇雲回家,住了數月,憑限已到,不免擇日起身赴任。蘇雲對夫人鄭氏說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願為好官,此去止飲蘭溪…杯水:所有家財,盡數收拾,將十分之三留為母親供膳,其餘帶去任所使用/當日拜別了老母,囑咐兄弟蘇雨:「好生侍養高堂,為兄的若不得罪於地方,到三年考滿,又得相見,」說罷,不覺慘然淚下。蘇雨道:「哥哥榮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佳懷。前程萬裡,須自保重!」蘇雨又送了一程方別。蘇雲同夫人鄭氏,帶了蘇勝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張家灣地方。蘇勝稟道,「此去是水路,該用船隻,偶有順便回頭的官座,老爺坐去穩便/蘇知縣道:「甚好。」原來坐船有個規矩,但是順便回家,不論客貨私貨,都裝載得滿滿的,卻去攬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號,免他一路稅課,不要鄧官人的船錢,反出幾十兩銀子送他,為孝順之禮,謂之坐艙錢。蘇知縣是個老實的人;何曾曉得恁樣規矩,聞說不要他船錢,已自勾了,還想甚麼坐艙錢。那蘇勝私下得了他四五兩銀子佰錢,喜出望外,從旁樟掇。蘇知縣同家小下了官艙。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黃河,過了揚州廣陵驛,將近儀真。因船是年遠的,又帶貨大章,發起漏來,滿船人都慌了。蘇知縣叫炔快攏岸,一明寸問將家眷和行李都搬上岸來。只因搬這一番,有分教:蘇知縣全家受禍。正合著二句古語,道是:漫藏海盜,冶客海淫。

    卻說儀真縣有個慣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壩上街居住。久攬山東王尚書府中一隻大客船,裝載客人,南來北往,每年納還船租銀兩。他合著一班水子,叫做趙三翁鼻涕、楊辣嘴、范剝皮、沈鬍子,這一班都不是個但善之輩。又有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時常攬廠載,約莫有些油水看得人眼時,半夜三更悄地將船移動,到僻靜去處,把客人謀害,劫了財帛。如此十餘年,徐能也做廠些家事。這些伙汁,一個個羹香似熟,飽食暖衣,正所謂「為富下仁,為仁不富。」你道徐能是儀真縣人,如何卻攬山東工尚書府中的船隻?況且私商起家十金,自家難道打不起一隻船?是有個緣故,玉尚書初任南京為官,曾在揚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後來小奶奶父母卻移家於儀真居住,王尚書時常周給。後因路遙不便,打這只船與他,教他賃租用度。船上豎的是山東王尚書府的水牌,下水時,就是徐能包攬去了。徐能因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下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書府的名色,又有勢頭,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下致敗露。

    今日也是蘇知縣合當有事,恰好侍能的船空閒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尋主顧,聽說官船發漏,忙走來看,看見皿上許多箱籠囊筐,心中早有七分動人。結未又走個嬌嬌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來,徐能是個貪財好色的都頭,不覺心窩發癢,眼睛裡迸出人來。又見蘇勝搬運行李,料是僕人,在人叢中將蘇勝背後衣袂一扯。蘇勝回頭,徐能陪個笑肚問道:「是那裡去的考爺,莫非要換船麼?」蘇勝道:「家老爺是新科進土,選了蘭溪縣知縣,如今去到任,因船發了漏,權時上岸,若就有個好船換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著河裡道:「這山東王尚書府中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堅固又乾淨。慣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時,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陣順風,不幾日就吹到了。」蘇勝歡喜,便將這話莫知家主。蘇知縣叫蘇勝先去看了艙口,就議定了船錢。因家眷在上,下許搭載一人。徐能俱依允了。當下先秤了一半船錢,那一半直待到縣時找足。蘇知縣家眷行李重複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尋那一班下做好事的幫手,趙三等都齊了,只有翁范二人下到。買了神福,正要開船,岸上又有一個漢子跳下船來道:「我也相幫你們去!」侍能看見,呆了半晌。原來徐能有一個兄弟,叫做徐用,班中都稱為徐大哥,徐二哥。真個是「有性善有性下善」,徐能慣做私商,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動手腳,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瞞了兄弟下去叫他。那棟用卻自有心,聽得說有個少年知縣換船到任,寫了哥子的船,又見哥哥去喚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下對他說,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來船上相幫。徐能卻怕兄弟阻擋他這番穩善的生意,心中嘿嘿不喜。正是:注渭自分清共濁,甭獲不混臭和香。

    卻說蘇知縣臨欲開船,又見一個漢子趕將下來,心中到有些疑慮,只道是趁船的,叫蘇勝:「你問那方才來的是甚麼人屍蘇勝去問了來,回復道:「船頭叫做徐能,方才來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親弟。」蘇知縣想道,「這便是一家了/是日開船,約有數裡,徐能就將船泊岸,說道:「風還不順,眾弟兄且吃神福酒。」徐能飲酒中間,只推出恭上岸,招兄弟作用對他說道:「我看蘇知縣行李沉重,不下乾金,跟隨的又止一房家人,這場好買賣不可挫過,你卻不要阻擋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斷然不可!他若任所回來,盈囊滿芭,必是畝贓所致,下義之財,取之無礙。如今方才赴任,不過家中帶來幾兩盤費,那有千金?況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墾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後來必然懊悔。」待能道:「財彩到不打緊,還有一事,好一個標緻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沒有個得意掌家的,這是天付姻緣,兄弟這番須作成做哥的則個!」徐用又道:「從來『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婦拆散了,強逼他成親,到底也下和順,此事一發不可。」這裡兄弟二人正在卿卿吵吱,船艄上趙三望見了,正不知他商議甚事,一跳跳上岸來,徐用見趙三上岸,洋洋的到走開了。趙三間徐能:「適才與二哥說甚麼?」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趙三道:「既然二哥下從,到不要與他說了,只消兄弟一人便與你完成其事。今夜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徐能大喜道:「下在叫做趙一刀。」原來趙三為人粗暴,動下動白誇道:「我是一刀兩段的性子,不學那黏皮帶骨。」固此起個異名,叫做趙一刀。當下眾人飲酒散了,權時歇息。看看天晚,蘇知縣夫婦都睡了,約至一更時分,聞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蘇勝問時,說道:「江船全靠順風,趁這一夜鳳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爺們睡穩莫要開口,等我自行。」那蘇知縣是北方人,不知水面的勾當。聽得這話,就不問他了。

    卻說徐能撐開船頭,見風色不順,正中其意,拽起滿篷,倒使轉向黃夭蕩去。那黃天蕩是極野去處,船到蕩中,四望無際。姚大便去拋鐵錨,楊辣嘴把定頭艙門口,沈鬍子守舵,趙三當先提著一口潑風刀,徐能手執板斧隨後,只不叫徐用一人。卻說蘇勝打鋪睡在艙口,聽得有人椎門進來,便從被窩裡鑽出頭向外張望,趙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著脖子,蘇勝只叫得一聲「有賊!」又復一刀砍殺,拖出艙矚.向水裡掉下去了。蘇勝的者婆和衣唾在那裡,聽得嚷,摸將出來,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點起火把,照得艙中通亮。慌得蘇知縣雙膝跪下,叫道:「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饒命!」徐能道:「饒你不得!」舉斧照頂門砍下,卻被一人攔腰抱住道:「使不得!」卻便似:秋深逢赦至,病篤遏仙來!

    你道是誰?正是徐能的親弟徐用。曉得眾人動撢,下乾好事,走進艙來,卻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邊,不容他動手。徐能道/兄弟,今日騎虎之勢,罷不得手了。」徐用道:「他中了一場進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財帛,占了他妻小,殺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過/侍能道:「兄弟,別事聽得你,這一件聽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禍根,我等性命難悍,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緊了,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拋在湖中,也得個全屍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語/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對蘇知縣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鬆你不得。」便將棕纜捆做一同,如一隻餛飩相似,向水面撲通的抑將下去,眼見得蘇知縣不活了。夫人鄭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裡容他,把艙門關閉,撥回船頭,將篷扯滿,又使轉來。原來江湖中除了頂頭大逆風,往來都使得篷。

    儀真至邵伯湖,不過五十餘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壩曰上。徐能回家,喚了一乘肩輿,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轎,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涂能家裡。徐能分付朱婆:「你好生勸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順從,不要愁煩。今夜芳肯從順,還你終身富貴,強似跟那窮官。』說得成時,重重有賞,」朱婆領命,引著奶奶歸房。徐能叫眾人將船中箱寵,盡數搬運上岸,打開看了,作六分均分。殺倒一口豬,燒利市紙,連翁鼻涕、范剝皮都請將來,做慶賀筵席。作用心中甚是不忍,想著哥哥不仁,到夜來必然去逼蘇奶奶,若不從他,性命難保?芳從時,可不壞了他名節。雖在席中,如坐什氈。眾人大酒大肉,直吃列夜。徐用心生一計,將大折碗滿斟熱酒,碗內約有斤許。徐用捧了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能慌忙來攙道:「兄弟為何如此?」徐用道:「夜來船中之事,做兄弟的違拗了兄長,必然見怪。苫果然不怪,可飲兄弟這匝酒。」徐能雖是強盜,弟兄之間,到也和睦,只恐作用疑心,將酒一飲而盡。眾人見徐用勸了酒,都起身把盞道/今日涂大哥娶了新嫂,是個人喜,我等一人慶一杯,」此時徐能七八已醉,欲椎不飲。眾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們異姓,偏不是弟兄?」待能被纏不過,只得每人陪過,吃得酪阿大醉。

    徐用見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個燈籠,走出大門,從後門來,門卻鎖了。徐用從盾上跳進屋裡,將後門鎖裂仟,取燈籠藏了。廚房下兩個丫頭在那裡燙酒,徐用不顧,逕到房前。只見房門掩著,裡面說話聲響,徐用側耳而聽,卻是朱婆勸鄭夫人成親,正不知勸過幾多言語了,鄭夫人下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順從,何不就船中尋個自盡?今日到此,那裡有地孔鑽去?」鄭夫人哭道:「媽媽,不是奴家貪生俯死,只為有九十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緊,我丈夫就絕後了。」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兒女來,誰客你存留?者身又是婦道家,做不得程嬰扦日,也是枉然。」徐用聽到這句話,一腳把房門踢開,嚇得鄭夫人動不附體,連朱婆也都慌了。徐用道:「不要忙,我是來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機會,送你出後門去逃命,異日相會,須記的下干我徐用之事。」鄭夫人叩頭稱謝。朱婆因說了半日,也十分可憐鄭夫人,情厄與他作伴逃走,徐用身邊取出十兩銀子,付與朱婆做盤纏,引二人出後門,又送了他出了大街,矚付「小心在意」,說罷,自去了。好似:捶碎五寵飛採風,掣開金鎖走蚊龍。

    單說朱婆與鄭夫人尋思黑夜無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揀僻靜處走去,顧不得鞋弓步窄,約行十五六裡,蘇奶奶心中著忙,到也下怕腳痛,那朱婆卻走不動了。沒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餘里,天還未明。朱婆原有個氣急的症候,走了許多路,發喘起來,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無終,其實寸步難移,恐怕反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尋個安身之處。老身在此處途路還熟,下消掛念。」鄭夫人道:「奴家患難之際,只得相擬了,只是媽媽遇著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誤你的事/鄭夫人才口得身,朱婆歎口氣想道/沒處安身,索性做個乾淨好人。」望著路旁有口義並,將一雙舊鞋脫下,投井而死。鄭夫人眼中流淚,只得前行。

    又行了十里,共三十餘里之程,漸覺腹痛難忍。此時天色將明,望見路傍有一茅庵,其門尚閉。鄭夫人叩門,意欲借庵中暫歇。庵內答應開門。鄭夫人抬頭看見,驚上加驚,想道:「我來惜了!原來是僧人,聞得南邊和尚們最不學好,躲了強盜,又撞了和尚,卻不晦氣。千兀萬兀,左右一死,且進門觀其動靜。」那僧人看見鄭夫人豐姿服色,不像個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請入淨室間訊。敘話起來,方知是尼僧。鄭夫人方才心定,將黃天蕩遏盜之事,敘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強人訪知,彼此有損……」說猶未畢,鄭夫人但痛,一陣緊一陣。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曉得些道兒,間道:「奶奶這痛陣,到像要分娩一般?」鄭夫人道:「實不相瞞,奴家懷九個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說,這裡是佛地,不可污穢。奶奶可在別處去,不敢相留。鄂夫人眼中流淚,哀告道:「師父,慈悲為本,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處?想是蘇門前世業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罷,庵後有個廁屋,奶奶若沒處去,權在那廁屋裡住下,等生產過了,進庵未遲。」鄭夫人出於無奈,只得捧著腹肚,走到庵後廁屋裡去。雖則廁屋,喜得下是個露坑,到還乾淨。鄭夫人到了屋內,一連幾陣緊痛,產下一個孩兒。老尼聽得小兒啼哭之聲,忙走來看,說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井留。若留下小的,我與你托人撫養,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時,把那小官人棄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禍事。」

    壞夫人左思右量,兩下難捨,便道:「我有道理。」將自己貼肉穿的一件羅衫脫下,包裹了孩兒,拔下金鋇一股,插在孩兒胸前,對天拜告道:「夫主蘇雲,倘若下該絕後,願天可憐,遣個好人收養此兒。」祝罷,將孩兒遞與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聲「阿彌陀佛」,接了孩兒,走去約莫半里之遙,地名大柳村,撇於柳樹之下。分明路側重逢棄,疑是空桑再產伊。老尼轉來,回復了鄭夫人,鄭夫人一愉幾死。老尼勸解,自不必說。老尼淨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經,送湯送水價看覷鄭夫人。鄭夫人將隨身管洱手鍘,盡數解下,送與老尼為陪堂之費。等待滿月,進庵做下道姑,拜佛看經。過了數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當涂縣慈湖老庵中潛住,更不出門,下在話下。

    卻說涂能醉了,匠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眾人見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訖。徐能醒來,想起蘇奶奶之事,走進房看時,卻是個空房,連朱婆也不見了。叫丫攫間時,一個個目睜口呆,對答不出。看後門大開,情知走了,雖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趕。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靜處,一直追來。也是天使其依/一逕走那蘇奶奶的舊路,到義井跟頭,看見一雙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舊鞋,認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難道他特地奔出去,到於此地,舍得性命/巴著井欄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趕一程。又行十餘里,已到大柳村前,上無蹤跡。正欲回身,只聽得小孩子嬰響,走上一步看時,鄧大柳樹之下一個小孩兒,且是牛得端正,懷間有金包一股,正下知什麼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無子息,這不是皇天有眼,賜與我為嗣廣輕輕抱在懷裡,那孩兒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趕,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個女兒,未兒.且死了,正好接奶。把召卜股鉸子,就做賞錢,賞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長大之時,我自看顧你。」有詩為證。

    插下薔荷有刺藤,養成乳虎自傷生。

    幾人不識天公巧,種就殃苗侍長成。

    話分兩頭。再說蘇知縣被強賊抑入黃天蕩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該活,一千個也休了,只為蘇知縣後來還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污到向水閘邊。恰好有個徽州客船,泊於閘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來撒溺,覺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將篙摘起,卻是一個人,渾身捆縛,心中駭異,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椎去水中、有這等異事;那蘇知縣在水中浸了半夜,還下曾兀,開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見是活的,慌忙解開繩索,將姜湯灌醒,間其緣故。蘇知縣備細告訴,被山東王尚書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聽得說要與山東正尚書家打官司,只恐連累,有懊悔之意。蘇知具看見顏色變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盤費一空,文憑又失,此身無所著落,倘有安身之處,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說,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閒事:若只要十安身之處,敝村有個市學,倘肯相就,權莊幾時,」蘇知縣道。「多謝!多謝/陶公取些乾衣服,教蘇知縣換了,帶回家中。這村名雖喚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兒女上學,卻是陽公做領袖,分派各家輪流供給,在家教學,下放他出門。看官牢記著,那蘇知縣自在村中教學,正是:未司社稷民人事,權作之乎者也師。

    卻說蘇老夫人在家思念兒子蘇雲,對次子蘇雨道:「你哥哥為官,一去三年,杏無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親往蘭溪任所,討個音耗回來,以慰我懸懸之望。」蘇雨領命,收拾包裹,陸路短盤,水路搭船,下則一月,來到蘭溪。那蘇雨是樸實莊家,下知委曲,一逕走到縣裡。值知縣退衙,來私宅門口敲門。守門皂隸急忙攔住,間是甚麼人。蘇而道:「我是知縣老爺親屬,你快通報,」皂隸道,」大爺好利害,既是親屬,可通個名姓,小人好傳雲板。」蘇雨道:「我是蘇爺的嫡親兄弟,特地從啄州家鄉而來。」皂隸兜臉打一陣,罵道/見鬼,大爺自姓高,是江西人,牛頭下對馬嘴!」正說間,後堂又有幾個閒蕩的公人聽得了,走來帶興,罵道:「那裡來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蘇雨再三分辨,那個聽他。正在那裡七張八嘴,東扯西拽,驚動了衙內的高知縣,開私宅出來,問甚緣由。

    蘇雨聽說大爺出衙,睜眼看時,卻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享道:「小人是北直隸汀州蘇雨,有親兄蘇雲,於三年前,選本縣知縣,到任以後,杏無音信。老母在家懸望,特命小人不遠千里,來到此間,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榮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縣慌忙扶起,與他作揖,看坐,說道/你令兄向來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將此缺補與下官。既是府上都沒消息,不是巨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豈無一人回籍什蘇雨聽得嬰將起來道:「老母之中懸念,只望你衣錦還鄉,誰知死得不明下白,教我如何回召老母1」高知縣旁觀,未免同袍之情,甚不過意,寬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煩惱。且在敝治寬住一兩個月,待下官差人四處打聽令兄消息,回府未遲。一應路費,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門子,於庫房取書儀十兩,送與蘇雨為程敬,著一名皂隸送蘇二爺千城隍廟居住。蘇雨雖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晝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藥不癒,嗚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見娘兒死別。高知縣買棺親往殯殮,停樞於廟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視。下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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