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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13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881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卻說金令史領了兩個禿元寶回家,就在銀匠鋪裡,將銀鏨開,把二八一十六兩白銀,送與陸門子,下失前言。卻將十兩送與張二哥,候獲住胡美時,還有奉謝。次日金滿候知縣出堂,叩謝。知縣有憐憫之心,深恨胡美。乃出官賞銀十兩,立限,仰捕衙緝獲。

    過了半年之後,張四哥偶有事到湖州雙林地方,船從蘇州婁門過去,忽見胡美在婁門塘上行走。張四哥急攏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胡美回頭認得是陰捕,忙走一步,轉灣望一個豆腐店裡頭就躲。賣豆腐的者兒,才要聲張,胡美向兜肚裡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錠大銀,對酒缸草蓋上一丟說道:「容我躲過今夜時,這錠銀子與你平分。」者兒貪了這錠銀子,慌忙檢過了,指一個去處,教他藏了。

    張四哥趕到轉灣處,不見了胡美,有個多嘴的閒漢。指點他在豆腐店裡去尋。張四哥進店同時,那女兒只推沒有。張四哥滿屋看了一週遭,果然沒有。張四哥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四錢重,把與老兒說道:「這小廝是崑山縣門於,盜了官庫出來的,大老爺出廣捕拿他。你若識時務時,引他出來,這幾錢銀子送你老人家買果子吃。你若藏留,找享知縣主,拿出去時,間你個同盜。老兒慌了,連銀子也不肯接,將手望上一指。你道什麼去處?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穩,說出晦氣。那老兒和媽媽兩口只住得一間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俠窄沒處睡,將木頭架一個小小閣兒,恰好打個鋪兒,臨睡時把短梯爬卜去,卻有一個店櫥兒隱著。胡美正躲得穩,卻被張四哥一手拖將下來,就把麻繩縛住,罵道:「害人賊!銀子藏在那裡?胡美戰戰兢兢答應道,「一錠用完了,一錠在酒缸蓋上。」老者怎敢隱瞞,於地蟀裡取出。張四哥間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懼怕,下敢答應。旁邊一個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陳名大壽。」張四哥點頭,便把那三四錢銀子,撇在老兒櫃上。帶了胡美,踏在船頭裡面,連夜回崑山縣來。正是:莫道虧心事可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此時盧智高已病死於獄中。知縣見累死了一人,心中頗慘,又令史中多有與胡美有勾搭的,都來眷他金滿面前討饒,又央門予頭兒王文英來說。金滿想起同庫的事虧他,只得把人情賣在眾人面上,稟知縣道:盜銀雖是胡美,造謀賣出姐大,況原銀所失不多,求老爺從寬發落。」知縣將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將胡美重責三十,間個徒罪,以位後來。元寶一錠,仍給還金滿領去。金滿又將十兩銀子,謝了張四哥。張四哥因說起腐酒店老者始未,眾人各各駭然。方知去年張二哥除夜夢城隍分付:「陳大壽已將銀子放在櫥頂上葫蘆內了。」「葫」者,胡美;「蘆」者,盧智高;「陳大壽」乃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櫥頂上搜出。神明之語,一字無欺。果然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過了幾日,備下豬羊,抬住城隍廟中賽神酬謝。金滿回恩屈了秀童,受此苦楚,況此童除飲酒之外,並無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無怨,更沒有甚麼好處回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視如親子。將美婢金杏許他為婚,待身體調治得強旺了,便配為夫婦。金秀的父母俱各歡喜無言。

    後來金滿無子,家業就是金秀承頂。金秀也納個吏缺,人稱為小金令史,三考滿了,仕至按察司經歷。後人有詩歎金秀之枉,詩云:

    疑人無用用無疑,耳畔休聽是與非。

    凡事要憑真實見,古今冤屈有誰知?  盡從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錢贈年少

    誰言今古事難窮?大抵榮枯總是空。

    算得生前隨分過,爭如雲外指濱鴻。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臉上紅。

    惆悵淒涼兩回首,暮林蕭索起悲風。

    這八句詩,乃西川成都府華陽縣王處厚,年紀將及六旬,把鏡照面,見鬚髮有幾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則有壯,壯則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來諸物都是先白後黑,惟有孟須卻是先黑後白。又有戴花劉使君,對鏡中見這頭髮斑白,曾作《醉亭樓》詞:

    平生性格,隨分好些春色,沉醉戀花陌。雖然年老心未老,滿頭花壓中帽側。鬢如霜,須似雪,自嗟惻!幾個相知動我染,幾個相知勸我摘。染摘有何益!當初伯作短命宛,如今已過中年客。且留些,妝晚景,盡教白。

    如今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有個員外,年逾六旬,鬚髮皤然。只因不伏老,亢自貪色,蕩散了一個家計,幾乎做了失鄉之鬼。這員外姓甚名誰?卻做出甚麼事來?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事系人心早晚休。

    話說東京沛州升封府界身於裡,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年過六旬,媽媽死後,了然一身,並無兒女。家有十萬資時,用兩個主管營運。張員外忽一日拍胸長唄,對二人說:「我許大年紀,無兒無女,要十萬家財何用?」二人臼:「員外何丁取房娘於,生得一勇半女,也不絕了香火。」員外甚喜:差人隨即喚張媒李媒前來。這兩個媒人端的是。

    開言成匹配,舉口合煙緣。醫世上鳳只駕孤,管宇宙單眠獨宿。傳言玉女,用機關把臂拖來;侍案金空,下說詞攔腰抱住。調唆織女害相思,引得館從離月殿。

    員外道:「我因無子,相煩你二人說親。」張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許多年紀,如今說親,說甚麼人是得?教我怎地應他?則見李媒把張媒推一推,便道,」容易。臨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活。」只因說出這三句後來,教員外:

    青雲有路,番為苦楚之人;

    白骨無墳,化作失鄉之鬼。

    媒人道:「不知員外意下何如?張員外道:「有三件事,說與你兩人:第一件,要一個人材出入,好模好祥的。第二件,要門戶相當。第三件,我家下有十萬貫家財,須著個有十萬貫房壹的親來對付我。」兩個媒人,肚裡暗笑,口中胡亂答應道:「這三件事都容易。」當下相辭員外自去。

    張媒在路上與李媒商議道:「若說得這頭親事成,也有百十貫錢撰。只是員外說的話大不著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個年少郎君,卻肯隨你這老頭子?偏你這幾根白鬍鬚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頭到也湊巧,人材出眾,門戶相當。」張媒道:「是誰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裡出來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時,十分寵本,後來只力一句話破綻些,失了主人之心,情願白白裡把與人,只要個有門風的便肯。隨身房汁少也有幾萬貫,只怕年紀忒小些。」張媒道:「不愁小的忒小,還嫌老的忒老,這頭親張員外怕下中意?只是雌兒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對雌兒說,把張家年紀瞞過了一二十年,兩邊就差下多了/李媒道:「明日是個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張宅講定財禮,隨到王招宣府一說便成。」是晚各歸無話。次日,二媒約會了、雙雙的到張員外宅裡說:「咋日員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尋得一頭親,難得恁般湊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裡出來,有名聲的。第三件,十萬貫房耷、則怕員外嫌他年小。」張員外間道:「卻幾歲?」張媒應道:「小員外三四十歲。」張員外滿臉堆笑道:「全仗作成則個!」

    話休絮煩,當下兩邊俱說允了。少不得行財納禮,奠雁已畢,花燭成親。次早叁拜家堂,張員外穿紫羅衫,新頭巾,新靴新襪。這小夫人著乾紅銷金大袖團花霞幢,銷金蓋頭,生得。

    新月籠眉,春桃拂臉。意態幽花殊麗,肌膚嫩玉生光。說不盡萬種妖燒,畫不出千般豔冶。何須楚峽雲飛過,便是蓬萊殿裡人!

    張員外從廠至上看過,暗暗地喝彩。小夫人揭起蓋頭,看見員外鬚眉皓白,暗暗地叫苦。花燭夜過了,張員外心丁喜歡,小夫人心下不樂。

    過了月餘,只見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員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來員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項有道疏。那時小夫人開疏看時,撲簌簌兩行淚下,見這員外年己六十,埋怨兩個媒人將找誤了。看那張員外時,這幾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淚,耳便添聾,鼻便添涕。

    一日,員外對小夫人道:「出外薄乾,夫人耐靜。」小夫人只得應道:員外早去早歸。說了,員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個人,許多房耷,卻嫁一個白鬚老兒!」心下正煩惱,身邊立著從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門首看街消遣?」小夫人聽說,便同養娘到外邊來看。這張員外門首,是胭脂絨線鋪,兩壁裝著廚櫃,當中一個紫絹沿邊簾子。養娘放下簾鉤,垂下簾子,門前兩個主管,一十李慶,五十來歲;一個張勝,年紀三十來歲,二人見放廠簾子,間道:「為甚麼?」養娘道:「大人出來看街。」兩個主管躬身在簾於前參見。小夫人在簾子底下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不得數句言語,教張勝惹場煩惱:

    遠如沙漠,何殊沒底滄潭;

    重若丘山,難比無窮泰華。

    小夫人先叫李上管問道:「在員外宅裡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慶在此二十餘年。」夫人道:「員外尋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飲一啄,皆出員外。」卻間張主管,悵主管道:「張勝從先父在員外宅裡二十餘年,張勝隨著先父便趨事員外,如今也有十餘年,」小夫人問道,「員外曾管顧你麼?」張勝道:「舉家衣食,皆出員外所賜。」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進去不多時,遞些物與豐主管,把袖包手來接,躬身謝了。小夫人卻叫張主管道:「終不成與廠他不與你?這物件雖不直錢。也有好處。」張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躬身謝了。夫人又看了一回,自人去。兩個主管,各自出門前支持買賣。原來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銀錢,張主管得的卻是十文金錢,當時張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得的是銀錢,李主管也不知張主管得的是金錢。當日天色已晚,但見:

    野煙四合,宿鳥歸林,佳人秉燭歸房,路上行人投店。漁父負魚歸竹逕,牧童騎犢逅孤村。

    當日晚算廠帳目,把文簿呈張員外,今日賣幾丈,買幾文,人上欠幾文,都僉押了。原來兩個主管,各輪一日在鋪中當直,其日卻好正輪著張主管值宿。門外面一間小房,點著一盞燈。張主管閒坐半晌,安排歇宿,忽聽得有人來敲門。張主管聽得,間道:「是誰?應道:「你則開門,卻說與你!」張主管開廠房門,那人蹌將人來,閃身已在燈光背後。張上符看時,是個婦人。張主管吃了一驚,慌忙道:「小娘子你這早晚來有甚事?」那婦人應道:「我不是私來,早問與你物事的教我來。張主管道;「小夫人與我十文金錢,想是教你來討還?」那婦女道:「你不理會得,豐主管得的是銀錢。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來與你。」只見那婦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裝,打開來看道:「這幾件把與你穿的,又有幾件婦女的衣服把與你娘。」只見婦女留下衣服,作別出門,復回身道:「還有」〕件要緊的到忘了。」又向衣袖裡取出一錠五十兩大銀,撇了肉去。當夜張勝無故得了許多東西,下明個白,一夜不曾睡著。

    明日早起來,張主管開了店門,依;日做買賣。等得李主管到了,將鋪面交割與他,張勝自歸到家中,拿出衣服銀子與娘看。娘間:「這物事那裡來的?」張主管把夜來的話,一一說與娘知。婆婆聽得說道:「孩兒,小夫人他把金錢與你,又把衣服銀子與你,卻是甚麼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爺,便滿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日便不要去,」這張主管是個本分之人,況又是個孝順的,聽見娘說,便不往鋪裡去。張員外見他不去,使人來叫,間道:「如何主管不來?」婆婆應道:「孩兒感些風寒,這幾口身於下快,來不得。傳語員外得知,坍便來。」又過了幾日,李主管見他不來,自來叫道:「張主管如何不來?鋪中沒人相幫。」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這兩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張員外二五遍使人來叫,做娘的只是說未得好。張員外見三回五次叫他不來,猜道:「心是別有去處。張勝自在家中。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在家中早過了一月有餘。道不得「坐吃山崩」。雖然得小夫人許多物事,那一錠大銀子,容易不敢出飭,衣裳又不好變賣,不去營運,日來月往,手內使得沒了,卻來問娘道:「下教兒子去張員外宅裡去,閒了經紀,如今在家中日逐盤費如何措置?」那婆婆聽得說,用手一指,指著屋梁土道:「孩兒你見也不見?張勝看時,原來屋樑上掛著一個包,取將下來。道:「你爺養得你這等大,則是這件物事身上。」打開紙包看時,是個花拷拷兒。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這道路,習爺的生意,賣些朋脂絨線。」

    當日時遇元宵,張勝道:「今日元宵夜端門下放燈。便間娘道:「兒子欲去看燈則個。」娘道:「孩兒,你許多時不行這條路,如今去端門看燈,從張員外門前過,又去惹是招非。」張勝道:「是人都去看燈,說道:『今年好燈,兒子去去便歸,下從張員外門前過便了。」娘道:「要去看燈不妨,則是你自去看不得,同一個相識做伴去才好。」張勝道:「我與王二哥同去。娘道:「你兩個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兩個來端門下看燈。正撞著當時賜御酒,撒金錢,好熱鬧,王二哥道:「這裡難看燈,一來我們身小力怯,著甚來由吃挨吃攪?不如去一處看,那裡也抓縛著一座鼇山。」張勝間道:「在那裡?」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裡抓縛著小鼇山,今夜也放燈。」

    兩個便復身回來,卻到王招宣府前。原來人又熱鬧似端門下。就府門前下見了王二哥。張勝只叫得聲苦:「卻是怎地歸去?臨出門時,我娘分付道:『你兩個同去同回,』如何下見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裡,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我娘定道我那裡去。」當夜看不得那燈,獨自一個行來行去,猛省道:「前面是我那舊主人張員外宅裡,每年到元宵夜,歇浪線鋪,添許多煙人,今日想他也未收燈。」迄通信步行到張員外門前,張勝吃驚,只見張員外家門便開著,十字兩條竹竿,縛著皮革底釘住一碗泡燈,照著門上一張手榜貼在。張勝看了,唬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張勝去這燈光之下,看這手榜上寫著道:「開封府左軍巡院,勘到百姓張士廉,為不合……」方才讀到不合三個字,兀自不知道出甚罪。則見燈籠底下一人喝道:「你好大膽,來這裡看甚的1」張主管吃了一驚,拽開腳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趕將來,叫道:「是甚麼人?直恁大膽!夜晚問,看這榜做甚麼?」唬得張勝便走。

    漸次間,行列巷口,待要轉彎歸去。相次二更,見一輪明月,正照著當空。正行之間,一個人從後面趕將來,叫道:「張主管,有人請你。」張勝阿頭看時,是一個酒博士。張勝道:「想是工二哥在巷口等我,置些酒吃歸去,恰也好。」同這酒博土到店內,隨上樓梯,到一個閣兒前面。量酒道:「在這裡。」掀開簾兒,張主管看見一個婦女,身上衣服不堪齊整,頭上蓬鬆。正是:

    鳥雲不整,唯思昔日豪華;粉淚頻飄,為憶當年富貴。秋夜月蒙雲籠罩,牡丹花被土沉埋。

    這婦女叫:「張主管,是我請你。」張主管看了一看,雖有些面熟,卻想不起。這婦女道:「張主管如何不認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張主管道:「小夫人如何在這裡?」小夫人道,「一言難盡!」張勝問:「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張員外,原來張員外因燒鍛假銀事犯,把張員外縛去左軍巡院裡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計並許多房產,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無所歸著,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幾時則個。」張勝道:「使不得!第一家中母親嚴謹,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要來張勝家中,斷然使不得。小夫人聽得道:「你將為常言俗語道:『呼蛇容易遣蛇難,,怕口久歲深,盤費重大。我教你看,……」用子去懷裡提出件物來:聞鐘始覺山藏寺,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將.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珠,顆顆大如雞豆子,明光燦爛。張勝見了喝彩道:「有眼不曾見這寶物!」小夫人道:許多房膏,盡彼官府籍沒了,則藏得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但但把這件寶物逐顆去賣,盡可過日。」張主管聽得說,正是:

    歸去只愁紅日晚,思量猶恐馬行遲。

    橫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

    當日張勝道:「小夫人要來張勝家中,也得我娘肯時方可。小大人道:和你同去問婆婆,我只在對門人家等回報。」張勝回到家中,將前後事情逐一對娘說了一遍。婆婆是個老人家,心慈,聽說如此落難,連聲叫道:「苦惱,苦惱!小夫人在那裡?」張勝道:「見在對門等。」婆婆道:「請相見!相見禮畢,小夫人把適來說的話,從頭細說一遍:「如今都無親戚投奔,特來見婆婆,望乞容留!」婆婆聽得說道:「夫人暫住數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別的親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從懷裡取出數珠遞與婆婆。燈光下婆婆看見,就留小夫人在家住。小夫人道:「來日剪顆來貨賣,開起胭脂絨線鋪,門前掛著花烤拷兒為記。」張勝道:「有這件寶物,胡亂賣動,便是若乾錢,況且五十兩一錠大銀未動,正好收買貨物。」張勝自從汗店,接了張員外一路買賣,其時人喚張勝做小張員外。小夫人屢次來纏張勝,張勝心堅似鐵,只以主母相待,並下及亂。

    當時清明節候,怎見得:

    清明何處不生煙?郊外微風掛紙錢。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綿蠻語,楊柳堤邊醉容眠。

    紅粉佳人爭畫板,彩絲搖曳學飛仙。

    滿城人都出去金明池遊玩,小張員外也出去遊玩。(晚間來,卻待入萬勝門,則聽得後面。人叫「張主管」。當時張勝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張員外,甚人叫我主管廠間頭看時,卻是;日主人張員外。張勝看張員外面上刺著四字金印,蓬頭垢面,衣服不整齊,即時進入酒店裡,一個穩便閣兒坐下。張勝問道,「主人緣何如此狼狽?張員外道:「下合成了這頭親事!小夫人原是土招宣府裡出來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簾兒裡看街,只一個安童托著盒兒打從面前過去,小夫人叫住問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說?安童道:『府裡別無甚事,則是前日王招宣尋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珠不見,帶累得一俯的人,沒一個不吃罪責。小夫人聽得說,臉上或青或紅。小安童自去。不多時二二十人來家,把他房倉和我的家私,都扮將去。便捉我下左軍巡院拷問,要這一百單八顆數珠。我從不曾見,回說『沒有』。將我打順毒棒,拘禁在監。到虧當日小夫人人去房裡自弔身死,官司沒決撤,把我斷了,則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單八顆數珠,不知下落。張勝聞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裡,數珠也在我家裡,早剪動刀順了。」甚是惶惑。勸了張員外些酒食,相別了。

    張勝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見小夫人,張勝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饒了張勝性命!」小夫人問道:「怎恁他說?」張勝把適來大張員外說的話說了一遍。小夫人聽得道:「卻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縫,一聲高似一聲,你豈不理士得?他道我在你這裡,故意說這話教你不留我。張勝道:「你也說得是。」又過了數日,只聽得外面道:「有人尋小員外!」張勝出來迎接,便是大張員外。張勝心中道:「家裡小夫人使出來相見,是人是鬼,便明白了。」教養娘請小夫人出來。養娘人去,只沒尋討處,不見了小夫人。當時小員外既知小夫人真個是鬼,只得將前面事,一一告與大張員外。問道:「這串數珠卻在那裡?張勝去房中取出,大張員外叫張勝同來王招宣府中說,將數珠交納,其餘剪去數顆,將錢取贖訖。工招宣贖免張士廉罪犯,將家私給還,仍舊開胭脂絨線鋪。大張員外仍請天慶觀道士做蘸,追薦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張勝的心,死後猶然相從。虧殺張勝立心至誠,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下受其禍,超然無累。如今財色迷人者紛紛皆是,如張勝者萬中無一。有詩贊云:

    誰不貪財不愛淫?始終難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張主管,鬼禍人非兩不侵。

    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上書聲。文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紅日偶然陰臀,黃河尚有澄清。浮雲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

    這首《西江月》,大概說人窮通有時,固不可以一時之得意,而自誇其能;亦不可以…對之失意,而自墜其志。唐朝甘露年間,有個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權壓百僚,憧僕乾數,日食萬錢,說不盡榮華富貴。其府第廚房與一僧寺相鄰。每日廚房中滌鍋淨碗之水,傾向溝中,其水從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見溝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觀看,乃是上白米飯,王丞相廚下鍋裡碗裡洗刷下來的。長老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隨口吟序一首:

    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

    春丟細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

    三餐飽食無餘事,一口饑時可療貧。

    堪歎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長老吟詩已罷,隨喚人工道人,將笊籬笊起溝內殘飯,向清水河中滌去污泥,攤於篩內,日色曬千,用磁缸收貯,且看幾時滿得一缸。下勾三四個月,其缸已滿。兩年之內,並積得六大缸有餘。

    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貴,萬代奢華。誰知樂極生悲,一朝觸犯了朝廷,閻門待勘,未知生死。其時賓客散盡,憧僕逃亡,倉廩盡為仇家所奪。王丞相至親二十三口,十盡糧絕,擔饑忍餓,啼哭之聲,聞於鄰寺。長老聽得,心懷下忍。只是一牆之隔,除非穴牆可以相通。長者將缸內所積飯乾浸軟,蒸而饋之。工涯丞相吃罷,甚以為美。遣婢於間老僧,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貧僧家常之飯,乃府上滌釜洗碗之餘,流出溝中,貧僧可惜有用之物,棄之無用;將清水洗盡,日色曬千,留為荒年貧丐之食。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聽罷,歎道:「我平昔吳殄天物如此,安得不敗?今日之禍,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當初富貴時節,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此乃福過災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貧賤之時,那知後日富貴?即如榮華之日,豈信後來苦楚?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後樂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內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下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以待時來,不要先墜了志氣。有詩四句:

    秋風衰草定逢春,尺蟀泥中也會伸。

    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話說國朝天順年間,福建延乎府將樂縣,有個宦家,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因論太監王振專權誤國,削籍為民。夫人早喪,單生一子,名曰馬任,表字德稱。十二歲游產,聰明飽學。說起他聰明,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論起他飽學,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筒。真個文章蓋世,名譽過人。馬給享愛惜如良金美玉,自下必言。裡中那些富家兒郎,一來為他是簧門的貴公子,二來道他經解之才,早晚飛黃騰達,無不爭先奉承。其中更有兩個人奉承得要緊,真個是。

    冷中送暖,閒裡尋忙。出外必稱弟兄,使錢那問爾我。偶話店中酒美,請飲三杯。才誇妓館容嬌,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猶雲手有餘香。隨口蹋痰,惟恐人先著腳。說不盡制笑脅肩,只少個出妻獻子。個叫黃勝,綽號黃病完。一個叫顧樣,綽號飛天炮仗。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字,目下識丁,也頂個讀書的虛名。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扳他日後富貴往來。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彼以禮來,此以禮在,見他慇懃,也遂與之為友。黃勝就把親妹六樊,許與德稱為婚。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不勝之喜。但從小立個誓願:若喜洞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時值鄉試之年,忽一日,黃勝、顧樣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牌上寫道:「要知命好丑,只間張鐵口!」馬德稱道:「此人名為『鐵口』,必肯直言。」買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生賤造,求教!」先生間了八字,將五行生剋之數,五星虛實之理,推算了一回。說道:「尊官若下見怪,小於方敢直言。」馬德稱道:「君予間災下間福,何須隱諱!」黃勝、顧祥兩個在傍,只怕那先生下知好歹,說出話來衝撞了公子。黃勝便道:「先生仔細看看,不要輕談!」顧祥道:「此位是本縣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發解,還是發魁?」先生道:「小子只據理直講,不知准否?貴造『偏才歸祿』,父主崢嶸,論理必生於貴宦之家。」黃顧二人扣乎大笑道:「這就准了。」先生道:「五墾中『命纏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先生道:「只嫌二十二歲交這運下好,官煞重重,為禍下小。不但破家,亦防傷命。若過得二十一歲,後來到有五十年朵華。只怕一丈闊的水缺,雙腳跳不過去。」黃勝就罵起米道:「放屁,那有這話!」顧祥伸出拳來道:「勻」這廝,打歪他的鐵哈。」馬德稱雙手攔住道:「命之理微,只說他算不准就罷了,何須計較。」黃顧二人,口中還不乾淨,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那先生只求無事,也不想算命錢了。止是:阿諫人人喜,直言個個嫌。

    那時連馬德稱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雖不深怪那先生,卻也不信。誰知三場得意,榜上無名。自十五歲進場,到今二十一歲,三科不中。若淪年紀還不多,只為進場屢次了,反覺不利。又過一年,剛剛二十二歲。馬給事一個門生,又參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尋馬萬群當初做有司時罪過,坐贓萬兩,著本處撫按迫解。馬萬群本是個清官,聞知此信,一口氣得病數日身死。馬德稱哀戚盡禮,此心無窮。卻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萬兩贓銀交納。此時只得變賣家產,但是有稅契可查者,有司逕自估價官賣。只有續置一個小小日莊,未曾起稅、官府不知。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交,只說顧家產業,央他暫時承認。又有古董書籍等項,約數百金,寄與黃勝家去訖。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田業盡數變賣,未足其數,兀白吹毛求疵不已。馬德稱扶樞在墳堂屋內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餘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得入官。後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後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德稱知人情好險,付之一笑。過廠歲餘,馬德稱在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次,俱不相接,結未遣人送一封帖來。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乾,某該合認,某該獨認。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德稱人怒,當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邑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下題起。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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