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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22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684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你執紙筆暗藏在內,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來問他,不招,即把他們鎖在櫃左櫃右,看他有甚麼說話,你與我用心寫來。劉爺分付已畢,書吏即辦一大櫃,放在丹埠,藏身於內。

    劉爺又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來再審,又問:』招也不招?」趙昂、皮氏、王婆三人齊聲哀告,說:「就打死小的那裡招?」劉爺大怒,分付:「你眾人各自去吃飯來,把這起奴才著實拷問。把他放在丹揮裡,連小段名四人鎖於四處,不許他交頭搔耳。」皂隸把這四人鋇在櫃的四角。眾人盡散。

    卻說皮氏抬起頭來,四顧無人,便罵:「小段名!小奴才!你如何亂講?今日再亂講時,到家中活敲殺你。」小段名說:「不是夾得疼,我也不說。」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這刑杖不過,等劉爺出來,說了罷。」趙昂說:「好娘,我那些虧著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順你,即把你做親母。」王婆說:「我再不聽你哄我。叫我圓成了,認我做親娘;許我兩石麥,還欠八升;許我一石米,都下了糠批;段衣兩套,止與我一條藍布裙;許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乾的事,沒天理,教我只管與你熬刑受苦1皮氏說:「老娘,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過今日不招,便沒事了。」櫃裡書吏把他說的話盡記了,寫在紙上。

    劉爺升堂,先叫打開櫃子。書吏跑將出來,眾人都唬軟了。劉爺看了書吏所錄口詞,再要拷問,三人都不打自招。趙昂從頭依直寫得明白。各各畫供已完,遞至公案。劉爺看了一遍,間蘇氏:「你可從幼為娼,還是良家出身?」蘇氏將蘇淮買良為賤,先遇王尚書公於,揮金三萬;後被老鴇一秤金趕逐,將奴賺賣與沈洪為妾,一路未曾同睡,備細說了。劉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筆定罪:皮氏凌遲處死,趙昂斬罪非輕。王婆贖藥是通情,杖貴段名示譬。

    王縣貪酷罷職,追贓不恕衙門。蘇淮買良為賤合充軍,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劉爺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監。次日親捧招詳,送解察院。公子依擬,留劉推官後堂待茶,問:「蘇氏如何發放?」劉推官答言:「發還原籍,擇夫另嫁。」公子屏去從人,與劉推官吐膽傾心,備述少年設誓之意:「今日煩賢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銀匠處暫居,足感足感1劉推官領命奉行,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行下關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蘇淮、一秤金依律問罪。蘇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認得是公子,還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號。不勾半月,嗚呼哀哉!正是:萬兩黃金難買命,一朝紅粉已成灰。

    再說公子一年任滿,復命還京。見朝已過,便到王匠處問信。王匠說有金哥伏侍,在頂銀衚衕居祝公子即往頂銀衚衕,見了玉姐,二人放聲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節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稱謝。公子說:「我父母娶了個劉氏夫人,甚是賢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決不妒忌。」當夜同飲同宿,濃如膠漆。次日,王匠、金哥都來磕頭賀喜。公子謝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蘇淮家當原是玉堂春置辦的,今蘇淮夫婦已絕,將遺下家財,撥與王匠、金哥二人管業,以報其德。上了個省親本,辭朝和玉堂春起馬共回南京。

    到了自家門首,把門人急報老爺說:「小老爺到了。」老爺聽說甚喜。公子進到廳上,排了香案,拜謝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兩位姐夫姐姐都相見了。又引玉堂春見禮已畢。玉姐進房,見了劉氏說:「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劉氏說:「姐姐怎說這話?你在先,奴在後。」玉姐說:「姐姐是名門宦家之子,奴是煙花,出身微賤。」公子喜不自勝。當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稱,一家和氣。公子又叫王定:「你當先在北京三番四復規諫我,乃是正理。我今與老爺說將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賞之。後來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孫繁盛。有詩歎云:鄭氏元和已著名,三官閡院是新聞。

    風流子弟知多少,夫貴妻榮有兒人?

    第二十五卷    桂員外途窮懺悔

    交游誰似古人情?春夢秋雲未可憑。

    溝壑不援徒泛愛,寒暄有問但虛名。

    陳雷義重逾膠漆,管鮑貧交托死生。

    此道個人棄如上,歲寒惟有竹鬆盟。

    話說元朝天順年問,江南蘇州府吳趨坊有一長者,姓施名濟,字近仁。其父施鑒,字公明,為人謹厚志誠,治家勤儉,不肯妄費一錢。生施濟時年已五十餘矣。鑒晚歲得子,愛惜如金。年八歲,送與裡中支學究先生館中讀書。先生見他聰秀,與己子支德年齡相仿,遂令同卓而坐。那時館中學生雖多,長幼不一,偏他兩個聰明好學,文藝日進。後支學究得病而亡,施濟稟知父親,邀支德館谷於家,彼此切磋,甚相契愛。未幾同游序序,齊赴科常支家得第為官,施家屢試不捷,乃散財結客,周貧恤寡,欲以豪俠成名於世。父親施鑒是個本分財主,惜糞如金的,見兒子揮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將家財散盡,去後蕭素,乃密將黃白之物,埋藏於地窖中,如此數處,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與兒子。從來財主家往往有此。正是: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頭疼腹痛,三好兩歉的,到老來也是判個死日;就是平昔間沒病,臨老來伏牀半月或十日,兒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湯藥,那地窖中的話兒卻也說了。只為他年已九十有餘,兀自精神健旺,飲吹兼人,步履如飛。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雖喚做吉祥而逝,卻不曾有片言遺囑。常言說得好: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那施濟是有志學好的人,少不得殯殮祭葬,務從其厚。

    其時施濟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滿,妻嚴氏勸令置妾。施濟不從,發心持誦《白衣觀音經》,並刊本佈施,許願:「生於之日,舍三百金修蓋殿字。」期年之後,嚴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頭,夫妻說起還願之事,遂取名施還,到彌月做了湯餅會。施濟對渾家說,收拾了三百兩銀子,來到虎丘山水月觀音殿上燒香禮拜。正欲喚主僧囑托修殿之事,忽聞下面有人哭泣之聲,仔細聽之,其聲甚慘。

    施濟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觀看,只見一人坐在劍池邊,望著池水,嗚咽不止。

    上前看時,認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間一條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館中讀書。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肯口,以便耕種,桂生就出學去了。後來也曾相會幾次,有十餘年不相聞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驚,喚起相見,問其緣故。桂生只是墮淚,口不能言。施公心懷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觀音殿上來問道:「桂兄有何傷痛?倘然見教,小弟或可分憂。」桂富五初時不肯說,被再三盤詰,只得吐實道:「某祖遺有屋一所,田百畝,自耕自食,盡可餬口。不幸惑於人言,渭農夫利薄,商販利厚。將薄產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銀三百兩,販紗段往燕京。豈料運奏時乖,連走幾遍,本利俱汛宦家索債,如狼似虎,利上盤利,將田房家私盡數估計,一妻二子,亦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親戚賠補。某情極,夜間逃出,思量無路,欲投澗水中自盡,是以悲泣耳。」

    施公惻然道:「吾兄勿憂。吾適帶修殿銀三百兩在此,且移以相贈,使君夫妻父子團圓何如?」桂生驚道:「足下莫非戲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於我,何戲之有?我與君交雖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見吳下風俗惡薄,見朋友患難,虛言撫慰,曾無一毫實惠之加。甚則面是背非,幸災樂禍,此吾平時所深恨者。況君今日之禍,波及妻子。吾向苦無子,今生子僅彌月,祈佛保佑,願其長成。君有子而棄之他人,玷辱門風,吾何忍見之!吾之此言,實出肺腑/遂開筐取銀三百兩,雙手遞與桂生。桂生還不敢便接,說道:「足下既念舊情,肯相周濟,願留借券。倘有好日,定當報補。」施公道:「吾憐君而相贈,豈望報乎?君可速歸,恐尊嫂懸懸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夢也想不到此,接銀在手,不覺屈膝下拜。施濟慌忙扶起。桂生垂淚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雖重生父母不及此恩。三日後,定當踵門叩謝。」又向觀音大士前磕頭說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補答,來生亦作犬馬相報。」歡歡喜喜的下山去了。後人有詩贊施君之德:

    誼高矜厄且憐貧,三百朱提賤似塵。

    試問當今有力者,同窗誰念幼時人?

    施公對主僧說道:「帶來修殿的銀子,別有急用挪去,來日奉補。」主僧道:「遲一日不妨事。」施濟回家,將此事述與嚴氏知道。嚴氏亦不以為怪。次日另湊銀三百兩,差人送去水月觀音殿完了願心。

    到第三日,桂生領了十二歲的長兒桂高,親自到門拜謝。施濟見了他父子一處,愈加歡喜,慇懃接待,酒食留款。從容問其償債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賜,已足本錢。奈渠將利盤算,田產盡數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說罷,淚如雨下。施濟道:「君家至親數口,今後如何活計?」桂生道:身居口食,一無所賴。家世衣冠,羞在故鄉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傭工趁食。」施公道:「『為人須為徹。』肯門外吾有桑棗園一所,茅屋數間,園邊有田十畝。勤於樹藝,盡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此暫過幾時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兔作他鄉餓鬼。只是前施未報,又叨恩賜,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長年十二,次年十一,但憑所愛,留一個服侍恩人,少盡犬馬之意,譬如服役於豪宦也。」施公道:「吾既與君為友,君之子即吾之予,豈有此理!」當喚小廝取皇歷看個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園的老僕,教他打掃房屋潔淨,至期交割與桂家管業。桂生命兒、子拜謝了恩人。桂高朝上磕頭。施公要還禮,卻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連唱了七八個暗,千恩萬謝,同兒子相別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錢帛之類。分明是: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過了數日,桂生備了四個盒子,無非是時新果品,肥雞巨鯽,教渾家孫大嫂乘轎親到施家稱謝。嚴氏備飯留款。那孫大嫂能言快語,讒餡面議。嚴氏初相會便說得著,與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連施家未週歲的小官人,一見了孫大嫂也自歡喜,就賴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瞞姆姆說,奴家見有身孕,抱不得小官人。」原來有這個俗忌:大凡懷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壞了脾胃,要出青糞,謂之「受記」,直到產後方痊。嚴氏道:「不知嬸嬸且喜幾個月了?」大嫂道:』五個足月了。」嚴氏把十指一輪道:「去年十二月內受胎的,今年九月間該產。嬸嬸有過了兩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兒,奴與姆姆結個兒女親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棄,只怕扳高不來。」當日說話,直到晚方別。大嫂回家,將嚴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聽了,各各歡喜,只願生下女兒,結得此姻,一生有靠。

    光陰似箭,不覺九月初旬,孫大嫂果然產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嚴氏又差女使去問安。其時只當親眷往來,情好甚密,這話閣過不題。

    卻說桑棗園中有銀杏一棵,大數十圍,相傳有「福德五聖之神」棲止其上。

    園丁每年臘月初一日,於樹下燒紙錢奠酒。桂生曉得有這;日規,也是他命運合當發跡。其年正當燒紙,忽見有白老鼠一個,繞樹走了一遍,逕鑽在樹底下去,不見了。桂生看時,只見樹根浮起處有個盞大的竅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邊張望。桂生說與渾家,莫非這老鼠是神道現靈?孫大嫂道:「鳥瘦毛長,人貧就智短了。常聽人說金蛇是金,白鼠是銀,卻沒有神道變鼠的話,或者樹下窖得有錢財,皇天可憐,見我夫妻貧苦,故教白鼠出現,也不見得。你明日可往肯門童瞎子家起一當家宅課,看財交發動也不?」桂生平日慣聽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個到童瞎子鋪中起課,斷得有十分財彩。夫妻商議停當,買豬頭祭獻藏神。

    二更人靜,兩口兒兩把鋤頭,照樹根下竅穴開將下去。約有三尺深,發起小方磚一塊,磚下磁壇三個,壇口鋪著米,都爛了。撥開米下邊,都是白物。原來銀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聲「慚愧」,四只手將銀子搬盡,不動那磁壇,依;日蓋磚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東西,約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計要將三百兩還施氏所贈之數,餘下的將來營運。孫大嫂道:「卻使不得!」桂生問道:「為何?」孫大嫂道:』施氏知我赤貧來此,倘問這三百金從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銀杏樹下掘得的,原是他園中之物,祖上所遺,憑他說三千四千,你那裡分辨?和盤托出,還只嫌少,不惟不見我們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賢妻所見如何?」孫大嫂道:「這十畝田,幾株桑棗,了不得你我終身之事。幸天賜藏金,何不於他鄉私與置些產業,慢慢地脫身去,自做個財主。那時報他之德,彼此見好。」桂生道:「『有智婦人,勝如男子。』你說的是。我青遠房親族在會稽地方,向因家貧久不來往。今攜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處置辦良田美產,每歲往收花利,盤放幾年,怕不做個大大財主?」商量已定。到來春,推說浙中訪親,私自置下田產,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帳一次。回時舊衣舊裳,不露出有錢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紹興府會稽縣已做個大家事,住房都買下了,只瞞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兩家兒女同時出痘,施濟請醫看了自家兒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兒,此時只當親媳婦一般。大幸痘都好了。裡中有個李老兒號梅軒者,素在施家來往。遂邀親鄰酸錢與施公把盞賀喜,桂生亦與席。施濟義題起親事,李梅軒自請為媒,眾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願,回家與渾家孫大嫂商量。大嫂道:「自古說『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施生雖是好人,卻是為仁不富,家事也漸漸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會稽地面,到彼攀個高門,這些田產也有個依靠。」桂生道:「賢妻說得是,只是他一團美意,將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門衰柞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親,只說兒女年幼,等他長大行聘未遲。」

    古人說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當初貧困之日,低門扳高,求之不得;如今掘藏發跡了,反嫌好道歉起來。

    只因上岸身安穩,忘卻從前落水時。

    施濟是個正直之人,只道他真個謙遜,並不疑有他故。

    在蔣光陰,又過了三年:施濟忽遣一疾,醫治不痊,鳴呼哀哉了,殯殮之事不必細說。桂富五的渾家掉掇丈夫,乘此機會早為脫身這計,乃具只雞斗酒,夫婦齊往施家弔奠。桂生拜奠過了先回,孫大嫂留身向嚴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拔,朝夕感念,大馬之報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婦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寧可轉徙他方,別圖生計。今日就來告別。嚴氏道:「嬸嬸何出此言!先夫雖則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嬸嬸時常伴話,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奴家也捨不得姆姆。但非親非故,白占寡婦田房,被人議論。日後郎君長大,少不得要吐還的。不如早達時務,善始善終,全了恩了人生前一段美意。」嚴氏苦留不住,各各流淚而別。桂生摯家搬往會稽居住,恍似開籠放鳥,一去不回。

    再說施家,自從施濟存日,好施樂善,翼中已空虛了。又經這番喪中之費,不免欠下些債負。那嚴氏又是賢德有餘才幹不足的,守著數歲的孤兒撐持不定,把田產逐漸棄了。不勾五六年,資財馨盡,不能度日,童僕俱已逃散。常言「吉人天相,絕處逢生」。恰好遇一個人從任所回來,那人姓支名德,從小與施濟同窗讀書,一舉成名,剔歷外任,官至四川路參政。此時元順帝至正年問,小人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願為官,致政而歸,聞施濟故後,家日貧落,心甚不忍,特地登門弔唁。孤於施還出迎,年甫垂暑,進退有禮。支翁問:「曾聘婦否?」施還答言:「先人薄業已馨,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潛然淚下道:「令先公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此天地間有數好人。天理若下抿,子孫必然昌盛。某喬在窗誼,因久宦遠方,不能分憂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愛女一十三歲,與賢姪年頗相宜,欲遣媒的與令堂夫人議姻,萬望先為道達,是必勿拒!」施還拜謝,口稱「不敢」。

    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錢幣帛之禮,同媒人往聘施氏子為養婿。嚴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還擇日過門,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館中讀書,延明師以教之。又念親母嚴氏在家薪水不給,提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歸省一次。嚴氏母子感恩非淺。後人評論世俗倚富欺貧,已定下婚姻猶有圖賴者,況以宦家之愛女下贅貧友之孤兒,支翁真盛德之人也!這才是:棧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說那支翁雖然屢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翼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給,力量甚是勉強。偶有人來說及桂富五在桑棗園搬去會稽縣,造化發財,良田美宅,何止萬貫,如今改名桂遷,外人都稱為桂員外。支翁是曉得前因的,聽得此言,遂向女婿說知:「當初桂宮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別的不算,只替他償債一主,就是三百兩。如今他發跡之日不來看顧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賢婿若往會稽投奔他,必然厚贈,此乃分內之財,諒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與親母計議。」施還回家,對母親說了。嚴氏道:「若桂家果然發跡,必不負我。但當初你尚年幼,不知中間許多情節,他的渾家孫大娘與我姊妹情分。我與你同去,倘男子漢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內裡說話。」施還回復了,支翁以盤費相贈,又作書與桂遷,自敘同窗之誼,囑他看顧施氏母子二人。

    當下買舟,逕往紹興會稽縣來,間:「桂遷員外家居何處?」有人指引道:「在西門城內大街上,第一帶高樓房就是。」施還就西門外下個飯店。次日嚴氏留止店中,施還寫個通家晚輩的名刺,帶了支公的書信,進城到桂遷家來。門景甚是整齊,但見:門樓高聳,屋字軒昂。花木,久綴庭中,卓椅擺列堂上。一條雨道花磚砌,三尺高階琢石成。蒼頭出入,無非是管屋管田;小戶登門,不過是還租還債,桑棗園中掘藏客,會稽縣裡起家人。

    施小官人見桂家門庭赫奕,心中私喜,這番投人投得著了。守門的問了來歷,收了書帖,引到儀門之外,一座照廳內坐下。廳內匾額題「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楊鐵崖之筆。名帖傳進許久,不見動靜。伺候約有兩個時辰,只聽得儀門開響,履聲閣閣,從中堂而出。施還料道必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鶴立於檻外,良久不見出來。施還引領於儀門內窺覷,只見桂遷峨冠華服,立於中庭,從者十餘人環侍左右。桂遷東指西畫,處分家事,童僕去了一輩又來一輩,也有領差的,也有回話的,說一個不了。約莫又有一個時辰,童僕方散。管門的稟復有客候見,員外問道:「在那裡?」答言:「在照廳。」桂遷不說請進,一步步踱出儀門,逕到照廳來。施還鞠躬出迎。作揖過了,桂遷把眼一瞅,故意問道:「足下何人?」施還道:「小子長洲施還,號近仁的就是先父。因與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問候,特來奉謁。請老叔上坐,小姪有一拜。」桂遷也不敘寒溫,連聲道:「不消不消。」看坐喚茶己畢,就分付小童留飯。施還卻又暗暗歡喜。施還開口道:「家母候者嬸母萬福,見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論起昔日受知深處,就該說「既然老夫人在此,請到舍中與拙荊相會。桂遷口中唯唯,全不招架。

    少停,童子報午飯已備。桂生就教擺在照廳內。只一張卓子,卻是上下兩卓嘎飯。施還謙讓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邊,桂遷也不來安正。桂遷問道:「舍人青年幾何?」施還答道:「昔老叔去蘇之時,不肖年方八歲。承垂弔賜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別又已六年。不肖門戶貧落,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懸絕,使人欣羨不已。」桂遷但首肯,不答一詞。酒至三巡,施還道:「不肖量窄,況家母見在旅舍懸望,不敢多飲。」桂遷又不招架,道:「既然少飲,快取飯來!」吃飯已畢,並不題起昔日交情,亦不問及家常之事。施還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時侍坐於先君之側,常聽得先君說:生平窗友只有老叔親密,比時就說老叔後來決然大發的。家母亦常稱老嬸母賢德,有仁有義。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園暫居之時,寒家並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無顏至此。」桂遷低眉搖手,嘿然不答。施還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觀音殿與先君相會之事,恩老叔也還記得?」桂遷恐怕又說,慌忙道:「足下來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聞之,為吾之羞也。」說罷,先立起身來,施還只得告辭道:「暫別台顏,來日再來奉候。」桂遷送至門外,舉手而退。

    正是:

    別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話分兩頭。卻說嚴氏在旅店中懸懸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來遲,倚間而望。只見小舍人快快回來,備述相見時的態度言語。嚴氏不覺雙淚交流,罵道:「桂富五,你不記得跳劍池的時節麼?」正要數一數二的叫罵出來,小舍人急忙勸住道:「今日求人之際,且莫說盡情話。他既知我母子的來意,必然有個處法。當初曾在觀音面前設誓『犬馬相報』,料不食言。待孩兒明日再往,看他如何?」嚴氏歎口氣,只得含忍,過了一夜。

    次日,施還起早便往桂家門首候見。誰知桂遷自見了施小官人之後,卻也腹中打菜,要厚贈他母子回去。其奈孫大嫂立意阻擋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攬了這野火上門,他吃了甜頭,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個月月紅了。就是他當初有些好處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乾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獨我們一家。千人吃藥,靠著一人還錢,我們當恁般晦氣?若是有天理時,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發跡萬年財主,不到這個地位了!如今的世界還是硬心腸的得便宜,貼人不富,連自家都窮了。」桂遷道:「賢妻說得是。只是他母子來一場,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書,如何打發他動身?」孫大嫂道:「支家的書不知是真是假。當初在姑蘇時不見有甚麼支鄉宦扶持了我,如今卻來通書!他既然憐貧恤寡,何不損己財?這樣書一萬封也休作准。你去分付門上,如今這窮鬼來時不要招接他。

    等得興盡心灰,多少賈發些盤費著他回去。『頭醋不酸,二醋不辣。』沒什麼想頭,下次再不來纏了。」只一套話說得桂遷。

    惡心孔再透一個窟窿,黑肚腸重打三重跑過。

    施還在門上候了多時,守門的推三阻四不肯與他傳達。再催促他時,佯佯的走開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植衣露臂,面赤高聲,發作道:「我施某也不是無因至此的。『行得春風,指望夏雨/當初我們做財主時節,也有人求我來,卻不曾恁般怠慢人!」罵猶未絕,只見一位郎君衣冠齊整,自外而入,問罵者何人。

    施還不認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蘇施某。」言未畢,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來是故人。 別來已久,各不相識矣。昨家君備述足下來意,正在措置,足下達發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難,當即與家君說知,來日便有沒處。」施還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長子桂高。見他說話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訴衷曲,那郎君不別,竟自進門去了。施還見其無禮,忿氣愈加,又指望他來日設處,只得含淚而歸,詳細述於母親嚴氏。嚴氏復勸道:「我母子數百里投人,分宜謙下,常將和氣為先,勿聘銳氣致觸其怒。」

    到次早,嚴氏又叮囑道:「此去須要謙和,也不可過有所求,只還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過日。」施還領了母親教訓,再到桂家,鞠躬屏氣,立於門首。只見童僕出入自如,昨日守門的已不見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著一個年長的僕者間道:「小生姑蘇施還,求見員外兩臼了,煩通報一聲!」那僕者道:「員外宿酒未醒,此時正睡夢哩。」施還道:「不敢求見員外,只求大官人一見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來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約來的。」僕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駕船往東莊催租去了。」施還道:「二官人也罷。」僕者道:「二官人在學堂攻書,不管閒事的。」那僕者一頭說,一頭就有人喚他說話,忙忙的奔去了。施還此時怒氣填胸,一點無明火按納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計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氣而待。

    須臾之間,只見儀門大開,桂遷在庭前乘馬而出。施還迎住馬頭鞠躬致敬,遷慢不為禮,以鞭指道:「你遠來相投,我又不曾擔閣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氣惡言辱罵?本欲從厚,今不能矣。」回顧僕者:「將拜匣內大銀二錠,打發施生罷。」又道:』這二錠銀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責發。如今有了盤纏,可速口去!」施還再要開口,桂遷馬上揚鞭如飛去了。

    正是:

    邊蛇口中草,蠍子尾後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負心人。

    那兩錠銀子只有二十兩重,論起少年性子不稀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來主人已去,二來只有來的使費,沒有去的盤纏。沒奈何,含著兩眼珠淚,口店對娘說了。母子二人,看了這兩錠銀子,放聲大哭。店家王婆見哭得悲切,間其緣故,嚴氏從頭至尾位訴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煩,老身與孫大娘相熟,時常進去的。那大娘最和氣會接待人,他們男子漢辜恩負義,婦道家怎曉得?既然老安人與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與老安人傳信,說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請。」嚴氏收淚而謝。

    又次日,王婆當一節好事,進桂家去報與孫大嫂知。孫大嫂道:「王婆休聽他話。當先我員外生意不濟時,果然曾借過他些小東西,本利都清還了。他自不會作家,把個大家事費盡了,卻來這裡打秋風。我員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飯,送他二十兩銀子,是念他日前相處之情,別個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說我欠下他債負未還。王婆,如今我也莫說有欠無欠,只問他把借契出來看,有一百還一百,有一千還一千。」王婆道:「大娘說得是。」王婆即忙轉身,孫大嫂又喚轉來,叫養娘封一兩銀子,又取帕子一方,道:「這些微之物,你與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來,恐怕怠慢了,傷了情分。」王婆聽了這話,到疑心嚴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說:「孫大嫂乾好萬好,教老身寄禮物與老安人。」又道:「若有舊欠未清,教老安人將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嚴民說當初原沒有契書。那王婆看這三百兩銀子,山高海闊,怎麼肯信。母子二人悽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錢,起身回姑蘇而來。正是:人無喜事精神減,運到窮時落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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