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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30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606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飛蛾撲火身須喪,蝙蝠投竿命必傾。

    當時小二與周氏到家,見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處住了,如何帶小二回來?何不打發他去了?」周氏道:「大娘門前無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喚,待等丈夫回時,打發他未遲。」高氏是個清潔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著他,有甚皂絲麻線?」遂留下教他看店,討酒罈,一應都會得。不覺又過了數月。周氏雖和小二有情,終久不比自住之時兩個任意取樂。一日,周氏見高氏說起小二諸事勤謹,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將大姐招小二為婚,卻不便當?」高氏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個賤人,好沒志氣!我女兒招僱工人為婿?」周氏不敢言語,吃高氏罵了三四日。高氏只倚著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與他通奸,故此要將女兒招他。若還思量此事,只消得打發了小二出門,後來不見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獄,滅門之事。

    且說小二自三月來家,古人云:「一年長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喬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餘,出入房室,諸事托他,便做喬家公,欺負洪三。或早或晚,見了玉秀,便將言語調戲他,不則一日。不想玉秀被這小二奸騙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瞞著高氏。

    似此又過了一月。其時是六月半,天道大熱,玉秀在房內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見女兒奶大?吃了一驚。待女兒穿了衣裳,叫女兒到面前問道:「你吃何人弄了身體,這奶大了?你好好實說,我便饒你!」玉秀推托不過,只得實說:「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腳叫苦:「這事都是這小婆娘做一路,壞了我女孩兒!此事怎生是好?」欲待聲張起來,又怕嚷動人知,苦了女兒一世之事。當時沉吟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只除害了這蠻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覺又過了兩月。忽值八月中秋節到,高氏叫小二買些魚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當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後園賞月,叫洪三和小二別在一邊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賞了兩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辭,一飲而盡,不覺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裡睡了。這小二隻因酒醉,中了高氏計策,當夜便是:

    東嶽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當時高氏使女兒自去睡了,便與周氏說:「我只管家事買賣,那知你與這蠻子通奸。你兩個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兒。丈夫回來,教我怎的見他分說?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討了你來,被你玷辱我的門風,如何是好!我今與你只得沒奈何害了這蠻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覺。倘丈夫回來,你與我女兒俱各免得出丑,各無事了。你可去將條索來!」周氏初時不肯,被高氏罵道:「都是你這賤人與他通奸,因此壞了我女兒!你還戀著他?」周氏吃罵得沒奈何,只得去房裡取了麻索,遞與高氏。高氏接了,將去小二脖項下一絞。原來婦人家手軟,縛了一個更次,絞不死。小二喊起來。高氏急了,無家火在手邊,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頭,把小二腦門上一斧,腦漿流出死了。高氏與周氏商量:「好卻好了,這死屍須是今夜發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來,將塊大石縛在屍上,馱去丟在新橋河裡水底去了,待他尸變自爛,神不知,鬼不覺。」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裡叫起洪大工來。

    大工走入後園,看見了小二尸變道:「祛除了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來,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尸變馱去新河裡,把塊大石縛住,墜下水裡去。若到天明,倘有人問時,只說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他家一向又無人往來的,料然沒事。」洪大工馱了尸變,高氏將燈照出門去。此時有五更時分,洪大工馱到河邊,掇塊大石,縛在尸變上,丟在河內,直推開在中心裡。這河有丈餘深水,當時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無蹤跡。洪大工回家,輕輕的關了大門,高氏與周氏各回房裡睡了。高氏雖自清潔,也欠些聰明之處,錯乾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發了小二出門便了。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後來卻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絕戶,悔之何及!

    且說洪大工睡至天明,起來開了酒店,高氏依舊在門前賣酒。玉秀眼中不見了小二,也不敢問。周氏自言自語,假意道:「小二這廝無禮,偷了我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玉秀自在房裡,也不問他。那鄰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與不在。高氏一時害了小二性命,疑決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發,終日憂悶過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武林門外清湖閘邊,有個做靴的皮匠,姓陳名文,渾家程氏五娘。夫妻兩口兒,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時是十月初旬,這陳文與妻子爭論,一口氣,走入門裡滿橋邊皮市裡買皮,當日不回,次日午後也不回。程五娘心內慌起來。又過了一夜,亦不見回。獨自一個在家煩惱。將及一月,並無消息。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裡問訊。逕到皮市裡來,問賣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見你丈夫來買皮?莫非死在那裡了?」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來?」程五娘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著青絹一口中。一月前說來皮市裡買皮,至今不見信息,不知何處去了?」眾人道:「你可城內各處去尋,便知音信。」程五娘謝了眾人,繞城中逢人便問。一日,並無蹤跡。

    過了兩日,吃了早飯,又入城來尋問。不端不正,走到新橋上過。正是事有湊巧,物有偶然。只見河岸上有人喧哄說道:「有個人死在河裡,身上穿領青衣服,泛起在橋下水面上。」程五娘聽得說,連忙走到河岸邊,分開人眾一看時,只見水面上漂浮一個死屍,穿著青衣服。遠遠看時,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緣何死在水裡?」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眾人:「那個伯伯肯與奴家拽過我的丈夫尸變到岸邊,奴家認一認看。奴家自奉酒錢五十貫。」當時有一個破落戶,聽做王酒酒,專一在街市上幫閒打哄,賭騙人財。這廝是個潑皮,沒人家理他。當時也在那裡看,聽見程五娘許說五十貫酒錢,便說道:「小娘子,我與你拽過尸變來岸邊你認看。」五娘哭罷,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難報!」這王酒酒見只過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這個小娘子拽這尸變到岸邊。」當時王酒酒拽那尸變來。王酒酒認得喬家董小二的尸變,口裡不說出來,只教程氏認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於非命。正是:

    鬧裡鑽頭熱處歪,遇人猛惜愛錢財。

    誰知錯認屍和首,引出冤家禍患來。

    此時王酒酒在船上,將竹篙推那尸變到岸邊來。程氏看時,見頭面皮肉卻被水浸壞了,全不認得。看身上衣服卻認得,是丈夫的模樣,號號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煩伯伯同奴去買口棺木來盛了,卻又作計較。」王酒酒便隨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團頭家,買了棺木,叫兩個火家來河下撈起尸變,盛於棺內,就在河岸邊存著。那時新橋下無甚人家住,每日止有船隻來往。程氏取五十貫錢,謝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錢,一逕走到高氏酒店門前,以買酒為名,便對高氏說:「你家緣何打死了董小二,丟在新橋河內?如今泛將起來。你道一場好笑!那裡走一個來錯認做丈夫尸變,買具棺木盛了,改日卻來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亂語。我家小二,偷了首飾衣服在逃,追獲不著,那得這話!」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賴!瞞了別人,不要瞞我。你今送我些錢鈔買求我,我便任那婦人錯認了去。你若白賴不與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場人命官司。」高氏聽得,便罵起來:「你這破落戶,千刀萬剮的賊,不長俊的乞丐!見我丈夫不在家,今來詐我!」王酒酒被罵,大怒而去。能殺的婦人,到底無志氣,胡亂與他些錢鈔,也不見得弄出事來。當時高氏千不合萬不合,罵了王酒酒這一頓,被那廝走到寧海郡安撫司前,叫起屈來。

    安撫相公正坐廳上押文書,叫左右喚至廳下,問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廳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錢塘縣人,今來首告:鄰居有一喬俊,出外為商未回,其妻高氏,與妾周氏,一女玉秀,與家中一僱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緣故,把董小二謀死,丟在新橋河裡,如今泛起。小人去與高氏言說,反被本婦百般辱罵。他家有個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謀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鏡昭察!」安撫聽罷,著外郎錄了王青口詞,押了公文,差兩個牌軍押著王青去捉拿三人並洪三,火急到廳。

    當時公人逕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關了大門,取鎖鎖了,逕到安撫司廳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黃名正大,為人奸狡,貪濫酷刑。問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要知明白,只問洪三,便知分曉。」安撫遂將洪三拖翻拷打,兩腿五十黃荊,血流滿地。打熬不過,只得招道:「董小二先與周氏有奸,後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覺,恐丈夫回家,辱滅了門風。於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賞月,教小的同小二兩個在一邊吃酒,我兩個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內睡了。到五更時分,只見高氏、周氏來酒房門邊,叫小的去後園內,只見小二尸變在地,教我速馱去丟在河內去。小的問高氏因由,高氏備將前事說道:『二人通同奸騙女兒,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於無奈,因是趕他不出去,又怕說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絞死了。』小的是個老實的人,說道:『看這廝忒無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將小二尸變,馱在新橋河邊,用塊大石,縛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實話。」安撫見洪三招狀明白,點指畫字。二婦人見洪三已招,驚得魂不附體,玉秀抖做一塊。

    安撫叫左右將三個婦人過來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與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將奴調戲,奴不從。後來又調戲,奴又不從。將奴強抱到後園奸騙了。到八月十五日,備果吃酒賞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內睡了,並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撫又問周氏:「你既與小二有奸,緣何將女孩兒壞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兩淚交流,只得從頭一一招了。安撫又問高氏:「你緣何謀殺小二?」高氏抵賴不過,從頭招認了。都押下牢監了。安撫俱將各人供狀立案,次日差縣尉一人,帶領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橋下檢屍。

    當日鬧動城裡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一齊來看。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縣尉押著一行人到新橋下,打開棺木,取出尸變,檢看明白。將屍放在棺內,縣尉帶了一干人回話。董小二屍雖是斧頭打碎頂門,麻索絞痕見在。安撫叫左右將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暈復醒。取一面長枷,將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鐵索鎖了,押下大牢內監了。王青隨衙聽候。且說那皮匠婦人,也知得錯認了,再也不來哭了。思量起來,一場惶恐,幾時不敢見人。這話且不說。

    再說玉秀在牢中湯水不吃,次日死了。又過了兩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獄卒告知安撫,安撫令官醫醫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渾身發腫,棒瘡疼病熬不得,飯食不吃,服藥無用,也死了。可憐不勾半個月日,四個都死在牢中。獄卒通報,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謀死人命,本該償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奉朝廷,方可決斷。不則一日,聖旨到下,開讀道:「凶身俱已身死,將家私抄紮入官。小二尸變,又無苦主親人來領,燒化了罷。」當時安撫即差吏去,打開喬俊家大門,將細軟錢物,盡數入官。燒了董小二尸變,不在話下。

    卻說喬俊合當窮苦,在東京沈瑞蓮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兩年,財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發語道:「我女兒戀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錢鈔,將些出來使用;無錢,你自離了我家,等我女兒接別個客人。終不成餓死了我一家罷!」喬俊是個有錢過的人,今日無了錢,被虔婆趕了數次,眼中淚下。尋思要回鄉,又無盤纏。那沈瑞蓮見喬俊淚下,也哭起來,道:「喬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趲下的零碎錢,與你些,做盤纏回去了罷。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錢,再來走一遭。」喬俊大喜,當晚收拾了舊衣服,打了一個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貫文,把與喬俊打在包內。別了虔婆,馱了衣包,手提了一條棍棒,又辭了瑞蓮,兩個流淚而別。

    且說喬俊於路搭船,不則一日,來到北新關。天色晚了,便投一個相識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見了喬俊,吃了一驚,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裡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與一個僱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卻又與你女兒有奸。我聽得人說,不知爭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謀殺了僱工人,酒大工洪三將屍丟在新橋河內。有了兩個月,尸變泛將起來,被人首告在安撫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兒並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過,只得招認。監在牢裡,受苦不過,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書下來,抄紮你家財產入官。你如今投那裡去好?」喬俊聽罷,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這喬俊驚得呆了半晌,語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吃,那裡吃得下!兩行淚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閃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番來覆去,過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來,辭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門來。到著自家對門一個古董店王將仕門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沒了,止有一片荒地。卻好王將仕開門,喬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樣!」王將仕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裡不回?」喬俊道:「只為消折了本錢,歸鄉不得,並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將仕邀喬俊到家中坐定道:「賢姪聽老身說,你去後家中如此如此。」把從頭之事,一一說了。「只好笑一個皮匠婦人,因丈夫死在外邊,到來錯認了屍。卻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兒並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惱,受疼不過,都死在牢裡。家產都抄紮入官了。你如今那裡去好?」喬俊聽罷,兩淚如傾,辭別了王將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難,歎了一口氣,道:「罷罷罷!我今年四十餘歲,兒女又無,財產妻妾俱喪了,去投誰的是好?」一逕走到西湖上第二橋,望著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這喬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卻說王青這一日午後,同一般破落戶在西湖上閒蕩,剛到第二橋坐下,大家商量湊錢出來買碗酒吃。眾人道:「還勞王大哥去買,有些便宜。」只見王酒酒接錢在手,向西湖裡一撒,兩眼睜得圓溜溜,口中大罵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與你何乾?你只為詐錢不遂,害得我喬俊好苦!一門親丁四口,死無葬身之地。今日須償還我命來!」眾人知道是喬俊附體,替他磕頭告饒。只見王青打自己把掌約有百餘,罵不絕口,跳入湖中而死。眾人傳說此事,都道喬俊雖然好色貪淫,卻不曾害人,今受此慘禍,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過!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後人有詩云:

    喬俊貪淫害一門,王青毒害亦亡身。

    從來好色亡家國,豈見詩書誤了人。

    第三十四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

    天上鳥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

    昔年歌管變荒台,轉眼是非興敗。

    須識鬧中取靜,莫因乖過成呆。

    不貪花酒不貪財,一世無災無害。

    話說江西饒州府餘乾縣長樂村,有一小民叫做張乙,因販些雜貨到於縣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滿,不能相容。間壁鎖下一空房,卻無人住。張乙道:「店主人何不開此房與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張乙道:「便有鬼,我何懼哉!」主人只得開鎖,將礎E一盞,掃帚一把,交與張乙。張乙進房,把燈放穩,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牀一張,塵埃堆積,用掃帚掃淨,展上鋪蓋,討些酒飯吃了,推轉房門,脫衣而睡。夢見一美色婦人,衣服華麗,自來薦枕,夢中納之。及至醒來,此婦宛在身邊。張乙問是何人,此婦道:「妾乃鄰家之婦,因夫君遠出,不能獨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當自知。」張亦不再問。天明,此婦辭去,至夜又夾,歡好如初。如此三夜。店主人見張客無事,偶話及此房內曾有婦人縊死,往往作怪,今番卻太平了。張乙聽在肚裡。至夜,此婦仍來。張乙問道:「今日店主人說這房中有縊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婦並無慚諱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禍於君,君幸勿懼。」張乙道:「試說其詳。」此婦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稱我為廿二娘。與餘乾客人楊川相厚。楊許娶妾歸去,妾將私財百金為脅。一去三年不來,妾為鴇兒拘管,無計脫身,挹鬱不堪,遂自縊而死。鴇兒以所居售人,今為旅店。此房,昔日親之房也,一靈不泯,猶依棲於此。楊川與你同鄉,可認得麼?」張乙道:「認得。」此婦道:「今其人安在?」張乙道:「去歲已移居饒州南門,娶妻開店,生意甚足。」婦人嗟歎良久,更無別語。又過了二日,張乙要回家。婦人道:「妾願始終隨君,未識許否?」張乙道:「倘能相隨,有何不可?」婦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題曰『廿二娘神位』。置於篋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來。」張乙許之。婦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兩埋於此牀之下,沒人知覺,君可取用。」張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過了一夜。次日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

    到於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渾家初時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張乙於東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戲往呼之,白日裡竟走出來,與妻施禮。妾初時也驚訝,後遂慣了,不以為事。夜來張乙夫婦同牀,此婦辦來,也不覺牀之狹窄。過了十餘日,此婦道:「妾尚有夙債在於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張利其所有,一口應承。即時顧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不避人。

    不則一日,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方欲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後跟去,見此婦竟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正揚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振地。問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張乙心知廿二娘所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城,乃揚川負義之債也。有詩歎云:王魁負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請看楊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說穆廿二娘事,雖則死後報冤,卻是鬼自出頭,還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說一件故事,叫做《王嬌鸞百年長恨》。這個冤更報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國朝天順初年。廣西苗蠻作亂,各處調兵征剿,有臨安衛指揮王忠所領一枝浙兵,違了限期,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衛中所千戶。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餘,止一子王彪,頗稱驍勇,督撫留在軍前效用。到有兩個女兒,長曰嬌鸞,次曰嬌鳳。鸞年十八,鳳年十六。鳳從幼育於外家,就與表兄對姻,只有嬌鸞未曾許配。夫人周氏,原系繼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貧。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嬌鸞,舉家呼為曹姨。嬌鸞幼通書史,舉筆成文。因愛女慎於擇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臨風感歎,對月淒涼。惟曹姨與鸞相厚,知其心事,他雖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節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後園打鞦韆耍子。正在鬧熱之際,忽見牆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彩。慌得嬌鸞滿臉通紅,推著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進去了。生見園中無人,逾牆而入,鞦韆架子尚在,餘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見草中一物,拾起看時,乃三尺線繡香羅帕也。生得此如獲珍寶,聞有人聲自內而來,復逾牆而出,仍立於牆缺邊。看時,乃是侍兒來尋香羅帕的。生見其三回五轉,意興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羅帕已入人手,何處尋覓?」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相公想已檢得,乞即見還,感德不盡!」那生道:「此羅帕是何人之物?」侍兒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方才還他。」侍兒道:「相公府居何處?」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司教,隨任在此,與尊府只一牆之隔。」

    原來衛署與學官基址相連,衛叫做東衙,學叫做西衙。花園之外,就是學中的隙地。侍兒道:「貴公子又是近鄰,失瞻了。妾當稟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聞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兒道:「小姐名嬌鸞,主人之愛女。妾乃貼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章,相煩致於小姐,即以羅帕奉還。」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要羅帕入手,只得應允。廷章道:「煩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時,攜詩而至。桃花箋疊成方勝。明霞接詩在手,問:「羅帕何在?」廷章笑道:「羅帕乃至寶,得之非易,豈可輕還?小娘子且將此詩送與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沒奈何,只得轉身。

    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話說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氣忿忿的入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麼?」明霞口矨E:「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著,就是牆缺內喝彩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麼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在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麼說?」明霞道:「我說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回音,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乃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慇懃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嬌鸞若是個有主意的,掑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分付侍兒,下次再不許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來滿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靜裡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詩方到後園,廷章早在缺牆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詩了,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復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後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箋題詩八句:獨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滿身竊玉偷香膽,一片撩雲撥雨心。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侵?勸君莫想陽台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熟,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不斷後園,廷章的眼光不離牆缺。詩篇甚多,不暇細述。時屆端陽,王千戶治酒於園亭家宴。廷章於牆缺往來,明知小姐在於園中,無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見衛卒孫九。那孫九善作木匠,長在衛裡服役,亦多在學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絕封固了,將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托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覷個方便,寄得此詩於明霞。明霞遞於小姐。拆開看之,前有敘云:「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配成彩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

    後寫「鬆陵周廷章拜稿」。嬌娘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雖有吟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相當,何不教他遣媒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嬌鸞點頭道:「是。」梳妝已畢,遂答詩八句: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繡衾香暖誰知苦?錦帳春寒只愛眠。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托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王千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衛中文書筆札,都靠著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之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於小姐,前寫「鬆陵友弟廷章拜稿」:

    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游,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遷延於月日,必當天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詩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

    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

    孤恓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覆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

    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台,詩忽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消息問來人。謹和佳篇,仰祈深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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