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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32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570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論來邵氏家法甚嚴,那得貴長成十七歲,嫌疑之際,也該就打發出去,另換個年幼的小廝答應,豈不盡善?只為得貴從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實。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別的情節上去,所以因循下來。卻說是夜邵氏同婢秀姑點燈出來照門,見得貴赤身仰臥,罵:「這狗奴才,門也不關,赤條條睡著,是甚麼模樣?」叫秀姑與他扯上房門。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後叫得貴來,說他夜裡懶惰放肆,罵一頓,打一頓,得貴也就不敢了。他久曠之人,卻似眼見希奇物,壽增一紀,絕不做聲。得貴膽大了,到夜來,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門,看見又罵道:「這狗才一發不成人了,被也不蓋。」叫秀姑替他把臥單扯上,莫驚醒他。此時便有些動情,奈有秀姑在傍礙眼。

    到第三日,得貴出外撞見了支助。支助就問他曾用計否?得貴老實,就將兩夜光景都敘了。支助道:「他叫丫頭替你蓋被,又教莫驚醒你,便有愛你之意,今夜決有好處。」其夜得貴依原開門,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隨。自己持燈來照,逕到得貴牀前,看見得貴赤身仰臥,禁不住春心蕩漾,慾火如焚。自解去小衣,爬上牀去。還只怕驚醒了得貴,悄悄地跨在身上。得貴忽然抱住,番身轉來,與之雲雨:

    一個久疏樂事,一個初試歡情。一個認著故物,肯輕拋?一個嘗了甜頭,難遽放。一個饑不擇食,豈嫌小廝粗丑;一個狎恩恃愛,那怕主母威嚴。分明惡草藤羅,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為春水向東流。十年清白已成虛,一夕垢污難再說。

    事畢,邵氏向得貴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於你,此亦前生冤債。你須謹口,莫泄於人,我自有看你之處。」得貴道:「主母分付,怎敢不依!」自此夜為始,每夜邵氏以看門為由,必與得貴取樂而後入。又恐秀姑知覺,到放個空,教得貴連秀姑奸騙了。邵氏故意欲責秀姑,卻教秀姑引進得貴以塞其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瞞。得貴感支助教導之恩,時常與邵氏討東討西,將來奉與支助。支助指望得貴引進,得貴怕主母嗔怪,不敢開口。支助幾遍討信,得貴只是延捱下去。過了三五個月,邵氏與得貴如夫婦無異。

    也是數該敗露。邵氏當初做了六年親,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覺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恐人知覺不便,將銀與得貴教他悄地贖貼墜胎的藥來,打下私胎,免得日後出丑。得貴一來是個老實人,不曉得墜胎是甚麼藥;二來自得支助指教,以為恩人,凡事直言無隱。今日這件私房關目,也去與他商議。那支助是個棍徒,見得貴不肯引進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卻好有這個機會,便是生意上門。心生一計,哄得貴道:「這藥只有我一個相識人家最效,我替你贖去。」乃往藥鋪中贖了固胎散四服,與得貴帶回,邵氏將此藥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見動靜,叫得貴再往別處贖取好藥。得貴又來問支助:「前藥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打不下,再不能打了。況這藥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堅固。若再用狼虎藥去打,恐傷大人之命。」得貴將此言對邵氏說了。邵氏信以為然。

    到十月將滿,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尋得貴說道:「我要合補藥,必用一血孩子。你主母今當臨月,生下孩子,必然不養,或男或女,可將來送我。你虧我處多,把這一件謝我,亦是不費之惠,只瞞過主母便是。」得貴應允。

    過了數日,果生一男,邵氏將男溺死,用蒲包裹來,教得貴密地把去埋了。得貴答應曉得,卻不去埋,背地悄悄送與支助。支助將死孩收訖,一把扯住得貴,喝道:「你主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當家寡婦,這孩子從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得貴慌忙掩住他口,說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與你商議,今日何反面無情?」支助變著臉道:「乾得好事!你強奸主母,罪該凌遲,難道叫句恩人就罷了?既知恩當報恩,你作成得我什麼事?你今若要我不開口,可問主母討一百兩銀子與我,我便隱惡而揚善;若然沒有,決不干休。見有血孩作證,你自到官司去辨,連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話,你快去快來。」

    急得得貴眼淚汪汪,回家料瞞不過,只得把這話對邵氏說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東西,卻把做禮物送人!坑死了我也!」說罷,流淚起來。得貴道:「若是別人,我也不把與他,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麼恩人?」得貴道:「當初我赤身仰臥,都是他教我的方法來調引你。沒有他時,怎得你我今日恩愛?他說要血孩合補藥,我好不奉他?誰知他不懷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當初是我一念之差,墮在這光棍術中,今已悔之無及。若不將銀買轉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時難以挽回。」只得取出四十兩銀子,教得貴拿去與那光棍贖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絕禍根。

    得貴老實,將四十兩銀子雙手遞與支助,說道:「只有這些,你可將血孩還我罷!」支助得了銀子,貪心不足,思想:「此婦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機會,倘得捱身入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豈不美哉!」乃向得貴道:「我說要銀子,是取笑話。你當真送來,我只得收受了。那血孩我已埋訖。你可在主母前引薦我與他相處,倘若見允,我替他持家,無人敢欺負他,可不兩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內回話。」得貴出於無奈,只得回家,述與邵氏。邵氏大怒道:「聽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貴遂不敢再說。

    卻說支助將血孩用石灰醃了,仍放蒲包之內,藏於隱處。等了五日,不見得貴回話。又捱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產婦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門首,伺候得貴出來,問道:「所言之事濟否?」得貴搖頭道:「不濟,不濟!」支助更不問第二句,望門內直闖進去。得貴不敢攔阻,到走往街口遠遠的打聽消息,邵氏見有人走進中堂。罵道:「人家內外各別,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貴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尋得貴,在外邊去,此非你歇腳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饑渴。小人縱不才,料不在得貴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聽見話不投機,轉身便走。支助趕上,雙手抱住,說道:「你的私孩,現在我處。若不從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無極,只恨擺脫不開,乃以好言哄之。道:「日裡怕人知覺,到夜時,我叫得貴來接你。」支助道:「親口許下,切莫失信。」放開了手,走幾步,又回頭,說道:「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

    氣得邵氏半晌無言,珠淚紛紛而墜。推轉房門,獨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當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如今出乖露丑,有何顏見諸親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對眾發誓:『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繩上死。』我今拚這性命,謝我亡夫於九泉之下,卻不乾淨!」秀姑見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勸,守住中門,專等得貴回來。

    得貴在街上望見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見秀姑問:「大娘呢?」秀姑指道:「在裡面。」得貴推開房門看主母。卻說邵氏取牀頭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擔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卓上。在腰間解下八尺長的汗巾,打成結兒,懸於樑上,要把頸子套進結去。心下展轉悽慘,禁不住嗚嗚咽咽的啼哭。忽見得貴推門而進,抖然觸起他一點念頭:「當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來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節!」說時遲,那時快,只就這點念頭起處,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提起解手刀,望得貴當頭就劈。那刀如風之快,惱怒中氣力倍加,把得貴頭腦劈做兩界,血流滿地,登時嗚呼了。邵氏著了忙,便引頸受套,兩腳蹬開凳子,做一個鞦韆把戲:

    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間少了俏孤孀。

    常言:「賭近盜,淫近殺。」今日只為一個「淫」字,害了兩條性命。且說秀姑平昔慣了,但是得貴進房,怕有別事,就遠遠閃開。今番半晌不見則聲,心中疑惑。去張望時,只見上弔一個,下橫一個,嚇得秀姑軟做一團。按定了膽,把房門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勝家中報信。丘大勝大驚,轉報邵氏父母,同到丘家,關上大門,將秀姑盤問致死緣由。原來秀姑不認得支助,連血孩詐去銀子四十兩的事,都是瞞著秀姑的。以此秀姑只將邵氏得貴平昔奸情敘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兩個都死了?」三番四復問他,只如此說。邵公邵母聽說奸情的話,滿面羞慚,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勝只得帶秀姑到縣裡出首。知縣驗了二屍,一名得貴,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縊死的。審問了秀姑口辭,知縣道:「邵氏與得貴奸情是的;主僕之分已廢,必是得貴言語觸犯,邵氏不忿,一時失手,誤傷人命,情慌自縊,更無別情。」責令丘大勝殯殮。秀姑知情,回杖官賣。

    再說支助自那日調戲不遂回家,還想赴夜來之約。聽說弄死了兩條人命,嚇了一大跳,好幾時不敢出門。一日早起,偶然檢著了石灰醃的血孩,連蒲包拿去拋在江裡。遇著一個相識叫做包九,在儀真閘上當夫頭,問道:「支大哥,你拋的是什麼東西?」支助道:「醃幾塊牛肉,包好了,要帶出去吃的,不期臭了。九哥,你兩日沒甚事?到我家吃三杯。」包九道:「今日忙些個,蘇州府況鐘老爺馳驛復任,即刻船到,在此趲夫哩!」支助道:「既如此,改日再會。」支助自去了。

    卻說況鐘原是吏員出身,禮部尚書胡榮薦為蘇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為「況青天」。因丁憂回籍,聖旨奪情起用,特賜馳驛赴任。船至儀真閘口,況爺在艙中看書,忽聞小兒啼聲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兒。差人看來,回報:「沒有。」如此兩度。況爺又聞啼聲,問眾人皆雲不聞。況爺口稱怪事,推窗親看,只見一個小小蒲包,浮於水朐e。況爺叫水手撈起,打開看了,回復:「是一個小孩子。」況爺問:「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醃過的,像死得久了。」況爺想道:「死的如何會啼?況且死孩子,拋掉就罷了,何必灰醃,必有緣故!」叫水手,把這死孩連蒲包放在船頭上:「如有人曉得來歷,密密報我,我有重賞。」水手奉鈞旨,拿出船頭。恰好夫頭包九看見小蒲包,認得是支助拋下的。「他說是臭牛肉,如何卻是個死孩?」遂進艙稟況爺:「小人不曉得這小孩子的來歷,卻認得拋那小孩子在江裡這個人,叫做支助。」況爺道:「有了人,就有來歷了。」一南差人密拿支助,一南請儀真知縣到察院中同問這節公事。

    況爺帶了這死孩,坐了察院。等得知縣來時,支助也拿到了。況爺上坐,知縣坐於左手之傍。況爺因這儀真不是自己屬縣,不敢自專,讓本縣推問。那知縣見況公是奉過教書的,又且為人古怪,怎敢僭越。推遜了多時,況爺只得開言,叫:「支助,你這石灰醃的小孩子,是那裡來的?」支助正要抵賴,卻被包九在傍指實了,只得轉口道:「小的見這髒東西在路旁不便,將來拋向江裡,其實不知來歷。」況爺問包九:「你看見他在路傍檢的麼?」包九道:「他拋下江裡,小的方才看見。問他什麼東西,他說是臭牛肉。」況爺大怒道:「既假說臭牛肉,必有瞞人之意!」喝教手下選大毛板,先打二十再問。況爺的板子利害,二十板抵四十板還有餘,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況爺喝教夾起來。

    況爺的夾棍也利害,第一遍,支助還熬過;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這死孩是邵寡婦的。寡婦與家童得貴有奸,養下這私胎來。得貴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來。故此小的將來拋在江裡。」況爺見他言詞不一。又問:「你肯替他埋藏,必然與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並不通情,只是平日與得貴相熟。」況爺道:「他埋藏只要朽爛,如何把石灰醃著?」支助支吾不來,只得磕頭道:「青天爺爺,這石灰其實是小的醃的。小的知邵寡婦家殷實,欲留這死孩去需索他幾兩銀子。不期邵氏與得貴都死了,小的不遂其願,故此拋在江裡。」況爺道:「那婦人與小廝果然死了麼?」知縣在傍邊起身打一躬,答應道:「死了,是知縣親驗過的。」況爺道:「如何便會死?」知縣道:「那小廝是刀劈死的,婦人是自縊的。知縣也曾細詳,他兩個奸情已久,主僕之分久廢。必是個廝言語觸犯,那婦人一時不忿,提刀劈去,誤傷其命,情慌自縊,別無他說。」況爺肚裡躊躇:「他兩個既然奸密,就是語言小傷,怎下此毒手!早間死孩兒啼哭,必有緣故!」遂問道:「那邵氏家還有別人麼?」知縣道:「還有個使女,叫做秀姑,官賣去了。」況爺道:「官賣,一定就在本地。煩貴縣差人提來一審,便知端的。」知縣忙差快手去了。

    不多時,秀姑拿到,所言與知縣相同。況爺躊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著支助,問秀姑道:「你可認得這個人?」秀姑仔細看了一看,說道:「小婦人不識他姓名,曾認得他嘴臉。」況爺道:「是了,他和得貴相熟,必然曾同得貴到你家去。你可實說;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間實不曾見他上門,只是結末來,他突入中堂,調戲主母,被主母趕去。隨後得貴方來,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貴進房,不多時兩個就都死了。」況爺喝罵支助:「光棍!你不曾與得貴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這兩條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與我夾起起來!」支助被夾昏了,不由自家做主,從前至尾,如何教導得貴哄誘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詐他銀子;如何挾制得貴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闖入內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脫了,備細說了一遍:「後來死的情由,其實不知。」況爺道:「這是真情了。」放了夾,叫書吏取了口詞明白。知縣在傍,自知才力不及,惶恐無地。況爺提筆,竟判審單:

    審得支助,奸棍也。始窺寡婦之色,輒起邪心;既秉弱僕之愚,巧行誘語。開門裸臥,盡出其謀;固胎取孩,悉墮其術。求奸未能,轉而求利;求利未厭,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盜鈴尚思掩耳;乃支助幾番之詐,探篋加以逾牆。以恨助之心恨貴,恩變為仇;於殺貴之後自殺,死有餘愧。主僕既死勿論,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惡魁,尚逃法網。包九無心而遇,醃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難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詐之贓。

    況爺念了審單,連支助亦甘心服罪。況爺將此事申文上司,無不誇獎大才;萬民傳頌,以為包龍圖復出,不是過也。這一家小說,又題做《況太守斷死孩兒》。有詩為證:

    俏邵娘見欲心亂,蠢得貴福過災生。

    支赤棍奸謀似鬼,況青天折獄如神。

    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

    富貴還將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

    時人不解蒼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

    話說漢帝時,西川成都府有個官人,姓欒名巴,少好道術,官至郎中,授得豫章太守,擇日上任。不則一日,到得半路,遠近接見;到了豫章,交割臕E印已畢。元來豫章城內有座廟,喚做庐山廟。好座廟!但見:

    蒼鬆偃蓋,古檜蟠龍。侵雲碧瓦鱗鱗,映日朱門赫赫。巍峨形勢,控萬裡之澄江;生殺威靈,總一方之禍福。新建廟臕E鎸古篆,兩行庭樹種宮槐。

    這座廟甚靈,有神能於帳中共人說話,空中飲酒擲杯。豫章一郡人,盡來祈求福德,能使江湖分風舉帆,如此靈應。這欒太守到郡,往諸廟拈香。次至庐山廟,廟祝參見。太守道:「我聞此廟有神最靈,能對人言,我欲見之集福。」太守拈香下拜道:「欒巴初到此郡,特來拈香,望乞聖慈,明彰感應。」問之數次,不聽得帳內則聲。太守焦躁道:「我能行天心正法,此必是鬼,見我害怕,故不敢則聲。」向前招起帳幔,打一看時,可煞作怪,那神道塑像都不見了。這神道是個作怪的物事,被欒太守來看,故不敢出來。太守道:「廟鬼詐為天官,損害百姓。」即時教手下人把廟來拆毀了。太守又恐怕此鬼遊行天下,所在血食,誑惑良民,不當穩便,乃推問山川社稷,求鬼蹤跡。

    卻說此鬼走至齊郡,化為書生,風姿絕世,才辨無雙。齊郡太守卻以女妻之。欒太守知其所在,即上章解去印綬,直至齊郡,相見太守,往捕其鬼。太守召其女婿出來,只是不出。欒太守曰:「賢婿非人也,是陰鬼詐為天官,在豫章城內被我追捕甚急,故走來此處。今欲出之甚易。」乃請筆硯書成一道符,向空中一吹,一似有人接去的。那一道符,逕入太守女兒房中。且說書生在房裡覷著渾家道:「我去必死!」那書生口銜著符,走至欒太守面前。欒太守打一喝:「老鬼何不現形!」那書生即變為一老狸,叩頭乞命。欒太守道:「你不合損害良民,依天條律令處斬。」喝一聲,但見刀下,狸頭墜地,遂乃平靜。

    說話的說這欒太守斷妖則甚?今日一個官人,只因上任,平白地惹出一件蹺蹊作怪底事來,險些壞了性命。卻說大宋宣和年間,有個官人姓趙名再理,東京人氏,授得廣州新會縣知縣。這廣裡怎見得好?有詩道:

    蘇木沉香劈作柴,荔枝圓眼繞籬栽。

    船通異國人交易,水接他邦客往來。

    地暖三冬無積雪,天和四季有花開。

    廣南一境真堪羨,琥珀硨璖玳瑁階。

    當下辭別了母親妻子,帶著幾個僕從迤遈登程。非止一日,到得本縣,眾官相賀。第一日謁廟行香,第二日交割牌印,第三日打斷公事。只見:

    鼕鼕牙鼓響,公吏兩邊排。

    閻王生死案,東嶽攝魂台。

    知縣恰才坐衙,忽然打一噴涕,廳上階下眾人也打噴涕。客將復判縣郎中:「非敢學郎中打噴涕。離縣九里有座廟,喚做皂角林大王廟。廟前有兩株皂角樹,多年結成皂角,無人敢動,蛀成末子。往時官府到任,未理公事,先去拈香。今日判縣郎中不曾拈香。大王靈聖,一陣風吹皂角末到此。眾人聞了皂角末,都打噴涕。」知縣道:「作怪!」即往大王廟燒香。到得廟前,離鞍下馬。廟祝接到殿上,拈香拜畢。知縣揭起帳幔,看神道怎生結束:

    戴頂簇金蛾帽子,著百花戰袍,系藍田碧玉帶,抹綠繡花靴。臉子是一個骷髏,去骷髏眼裡生出兩隻手來,左手提著方天戟,右手結印。

    知縣大驚,問廟官:「春秋祭賽何物?」廟官復知縣:「春間賽七歲花男,秋間賽個女兒。都是地方斂錢,預先買貧戶人家兒女。臨祭時將來背剪在柱上剖腹取心,勸大王一杯。」知縣大怒,教左右執下廟官送獄勘罪:「下官初授一任,為民父母,豈可枉害人性命!」即時教從人打那泥神,點火把廟燒做白地。一行人簇擁知縣上馬。只聽得喝道:「大王來!大王來!」問左右是甚大王,客將複語:「是皂角林大王。」知縣看時,紅紗引道,鬧裝銀鞍馬,上坐著一個鬼王,眼如漆丸,嘴尖數寸,妝束如廟中所見。知縣叫取弓箭來,一箭射去。昏天閉日,霹靂交加,射百道金光,大風起飛砂走石,不見了皂角林大王。人從扶策知縣歸到縣衙。明日依舊判斷公事。眾父老下狀要與皂角林大王重修廟宇。知縣焦躁,把眾父老趕出來。說這廣州有數般瘴氣:

    欲說嶺南景,聞知便大憂。

    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對游,

    鴆鳥藏枯木,含沙隱渡頭,

    野猿啼叫處,惹起故鄉愁。

    趙知縣自從燒了皂角林大王廟,更無些個事。在任治得路不拾遺,犬不夜吠,豐稔年熟。

    時光似箭,不覺三年。新官上任,趙知縣帶了人從歸東京。在路行了幾日,離那廣州新會縣有二千餘裡。來到座館驛,喚做峰頭驛。知縣入那館驛安歇。驛從唱了下宿喏。到明朝,天色已曉,趙知縣開眼看時,衣服箱籠都不見。叫人從時,沒有人應。叫管驛子,也不應。知縣披了被起來,開放閣門看時,不見一人一騎,館驛前後並沒一人,荒忙出那館驛門外看時:

    經年無客過,盡日有雲收。

    思量:「從人都到那裡去了?莫是被強寇劫掠?」披著被,飛也似下那峰頭驛。行了數裡,沒一個人家,趙知縣長歎一聲,自思量道:「休,休!生作湘江岸上人,死作路途中之鬼。」遠遠地見一座草舍,知縣道:「慚愧!」行到草舍,見一個老丈,便道:「老丈拜揖,救趙再理性命則個!」那老兒見知縣披著被,便道:「官人如何恁的打扮?」知縣道:「老丈,再理是廣州新會縣知縣,來到這峰頭驛安歇。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老兒道:「卻不作怪!」也虧那老兒便教知縣入來,取些舊衣服換了,安排酒飯請他。住了五六日,又措置盤費攛掇知縣回東京去。知縣謝了出門。

    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歸去那對門茶坊裡,叫點茶婆婆:「認得我?」婆婆道:「官人失望。」趙再理道:「我便是對門趙知縣,歸到峰頭驛安歇,到曉起來,人從擔仗都不見一個。罪過村間一老兒與我衣服盤費。不止一日,來到這裡。」婆婆道:「官人錯了!對門趙知縣歸來兩個月了。」趙再理道:「先歸的是假,我是真假的。」婆婆道:「哪有兩個知縣?」再理道:「相煩婆婆叫我媽媽過來。」婆婆仔細看時,果然和先前歸來的不差分毫。只得走過去,只見趙知縣在家坐地。婆婆道了萬福,卻和外面一般的。入到裡面,見了媽媽道:「外面又有一個知縣歸來。」媽媽道:「休要胡說!我只有一個兒子,那得有兩個知縣來!」入到裡面,見了媽媽到對門,趙再理道:「媽媽認得兒?」媽媽道:「漢子休胡說!我只有一個兒子,那得兩個?」趙再理道:「兒是真的!兒歸到峰頭驛,睡了一夜,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了。如此這般,來到這裡。」看的人枒肩疊背,擁約不開。趙再理捽著娘不肯「生那兒時,脊背下有一搭紅記。」脫下衣裳,果然有一搭紅記。看的人發一聲喊:「先歸的是假的!」

    卻說對門趙知縣問門前為甚亂嚷,院子道:「門前又一個知縣歸來。」趙知縣道:「甚人敢恁的無狀!我已歸來了,如何又一個趙知縣?」出門,看的人都四散走開。知縣道:「媽媽,這漢是甚人?如何扯住我的娘無狀!」娘道:「我兒身上有紅記,是真的。」趙知縣也脫下衣裳。眾人大喊一聲,看那脊背上,也有一搭紅記。眾人道:「作怪!」趙知縣送趙再理去開封府。正直大尹升堂。那先回的趙知縣,公然冠帶入府,與大尹分賓而坐,談是說非。大尹先自信了,反將趙再理喝罵,幾番便要用刑拷打。趙再理理直驛壯,不免將峰玩歇事情,高聲抗辨。

    大尹再三不決,猛省思量:「有告札文憑是真的。」便問趙再理:「你是真的,告札文憑在那裡?」趙再理道:「在峰頭驛都不見了。」大尹台旨,教客將請假的趙知縣來。太守問:「判縣郎中,可有告札文字在何處?」知縣道:「有。」令人去媽媽處取來呈上。大尹叫:「趙再理,你既是真的,如何官告文憑,卻在他處?」再理道:「告大尹,只因在峰頭驛失去了。卻問他幾年及第?試官是兀誰?當年做甚題目?因何授得新會縣知縣?」大尹思量道:「也是。」問那假的趙知縣,一一對答,如趙再理所言,並無差誤。大尹一發決斷不下。那假的趙知縣歸家,把金珠送與推款司。自古「官不容針,私通車馬。」推司接了假的知縣金珠,開封府斷配真的出境,直到兗州奉符縣。兩個防送公人,帶著衣包雨傘,押送上路。不則一日,行了三四百里路,地名青岩山腳下,前後都沒有人家。公人對趙再理道:「官人,商量句話,你到牢城營裡,也是擔土挑水,作塌殺你,不如就這裡尋個自盡。非甘我二人之罪,正是上命差遣,蓋不由己。我兩個去本地官司討得回文。你便早死,我們也得早早回京。」趙再理聽說,叫苦連天:「罷,罷!死去陰司告狀理會!」當時顫做一團,閉著眼等候棍子落下。

    公人手裡把著棍子,口裡念道:「似去陰司,好歸地府。」恰才舉棍要打,只聽得背後有人大叫道:「防送公人不得下手!」嚇得公人放下棍子,看時,見一個六驛歲孩兒,裹著光紗帽,綠襴衫,玉束帶,甜鞋淨襪,來到目前。公人問:「是誰?」說道:「我非是人。」嚇得兩個公人,喏喏連聲。便道:「他是真的趙知縣,卻如何打殺他?我與你一笏銀,好看承他到奉符縣。若壞了他性命,教你兩個都回去不得。」一陣風,不見了小兒。二人便對趙知縣道:「莫怪,不知道是真的!若得回東京,切莫題名。」遈來到奉符縣牢城營,端公交割了。公人說上項事,端公便安排書院,請那趙知縣教兩個孩兒讀書,不教他重難差役。然雖如此,坐過公堂的人,卻教他做這勾當好生愁悶,難過日子。不覺捱了一年。

    時遇春初,往後花園閒步散肁E。見花柳生芽,百禽鳴舞。思想為官一場,功名已付之度外,奈何骨肉分離,母子夫妻俱不相認。不知前生作何罪業,受此惡報,餬口於此,終無出頭之日,驛然墮下淚來。猛見一所池子,思量:「不如就池裡投水而死,早去陰司地府告理他。」歎了口驛,覷著池裡一跳。只聽得有人叫道:「不得投水!」回頭看時,又見個光紗帽綠襴衫玉束帶孩兒道:「知縣,岳左廊下,見九子母娘娘,與你一件物事,上東京報仇。」趙知縣拜謝道:「尊神,如今在東京假趙某的是甚人?」孩兒道:「是廣州皂角林大王。」說罷,一陣風不見了。

    巴不得到三月三日,辭了端公,往東峰東岱岳燒香。上得岳廟,望那左廊下,見九子母娘娘,拜祝再三。轉出廟後,有人叫:「趙知縣!」回頭看時,見一個孩兒,挽著三個角兒,驛子布背心,道:彼那小兒,行半里田地看時,金釘朱戶,碧瓦雕樑。望見殿上坐著一個髻挽一窩絲,有三四個孩兒,叫:「恩人來了。」如何叫趙知縣是恩人?他在廣州做知縣時,一年便救了兩個小廝,三年便救幾人性命,因此叫做恩人。知縣在階下拜求。駘浔闈*知縣上殿來:「且坐,安排酒來。」數杯酒後,在東京奪你家室的,是皂角林大王。官司如何斷決得!我念你有救童男童女之功,卻用救你。」便叫第三個孩兒:「你取將那件物事。」孩兒手裡托著黃帕,包著一個盒兒。上拔一隻金釵,分付知縣道:「你去那山腳下一所大池邊頭一株大樹,把金釵去那樹上敲三敲,那水面上定有夜瞐出來。你說是九子母娘娘差來,便帶你到龍宮海藏取一件物事在盒子內,便可往東京壞那皂角林大王。」知縣拜謝駘洌■閬露■*東岱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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