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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世恆言

    Part 11

    小說: 醒世恆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1158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4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闢,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干。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諸兄都不及他。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札。有詩為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欠??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昏黃。那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後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只為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干的話文。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鍾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別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別號穎濱。二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四句:

    天巧玲瓏玉一邱,迎眸爛熳總清幽。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云:

    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復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只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嘆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學,不復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忽一日,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奸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捨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結交在意氣,今人結交為勢利。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議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酊。荊公偶然誇能:「小兒王??雨↑方↓??,讀書只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兒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荊公大驚道:「只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王??雨↑方↓??窗課,相煩點定。」老泉納於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將兒子窗課屬吾點定,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沉吟到曉,梳洗已畢,取出王??雨↑方↓??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將這文卷與女傳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吩咐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點定。我不得閑暇,轉送與小姐,教他到批閱完時,速來回話。」丫鬟將文字呈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吩咐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嘆道:「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於卷面批云:

    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

    後來王??雨↑方↓??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後話。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復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時污損了卷面,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面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措,只得將卷面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吩咐過,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請親,老夫豈敢不從。只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並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領命,回復荊公。荊公看見卷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原來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姐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裡有聲傳。

    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云:

    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復答云: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訪事的得了此言,回復荊公,說:「蘇小姐才調委實高絕,若論容貌,也只平常。」荊公遂將姻事閣起不題。然雖如此,卻因相府求親一事,將小妹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後聞得相府親事不諧,慕名來求者,不計其數。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與女孩兒自閱。也有一筆塗倒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寫有姓名,叫做秦觀。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秦觀的文才,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吩咐門上:「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請相見。餘的都與我辭去。」誰知眾人呈卷的,都在討信,只有秦觀不到。卻是為何?那秦觀秀才字少游,他是揚州府高郵人。腹飽萬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蘇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雖然銜玉求售,又怕損了自己的名譽,不肯隨行逐隊,尋消問息。老泉見秦觀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於傳聞,未曾面試,又聞得他容貌不揚,額顱凸出,眼睛凹進,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面,方才放心。」打聽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廟燒香,趁此機會,改換衣裝,覷個分曉。正是:

    眼見方為的,傳聞未必真。若信傳聞語,枉盡世間人。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進香,不是早,定是夜。為甚麼?早則人未來,夜則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時分,就起來梳洗,打扮個游方道人模樣:頭裹青布唐巾,耳後露兩個石碾的假玉環兒,身穿皂布道袍,腰繫黃縧,足穿淨襪草履,項上掛一串拇指大的數珠,手中托一個金漆缽盂,侵早就到東岳廟前伺候。天色黎明,蘇小姐轎子已到。少游走開一步,讓他轎子入廟,歇於左廊之下。小妹出轎上殿,少游已看見了。雖不是妖嬈美麗,卻也清雅幽閑,全無俗韻。「但不知他才調真正如何?」約莫焚香已畢,少游卻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個問訊云:

    小姐有福有壽,願發慈悲。

    小妹應聲答云: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問訊云:

    願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小妹一頭走,一頭答應:

    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捨。

    少游直跟到轎前,又問訊云:

    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

    小妹隨口又答云:

    風道人恁地貪痴,那得隨身金穴!

    小妹一頭說,一頭上轎。少游轉身時,口中喃出一句道:「『風道人』得對『小娘子』,萬千之幸!」小妹上了轎,全不在意。跟隨的老院子,卻聽得了,怪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尋鬧,只見廊下走出一個垂髫的俊童,對著那道人叫道:「相公這裡來更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兒後隨。老院子將童兒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聲問道:「前面是那個相公?」童兒道:「是高郵秦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語。回來時,就與老婆說知了。這句話就傳入內裡,小妹才曉得那化緣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妝的,付之一笑,囑付丫鬟們休得多口。

    話分兩頭。且說秦少游那日飽看了小妹容貌不醜,況且應答如響,其才自不必言。擇了吉日,親往求親,老泉應允,少不得下財納幣。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觀文字,必然中選。試期已近,欲要象簡烏紗,洞房花燭,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禮部大試之期,秦觀一舉成名,中了制科。到蘇府來拜丈人,就稟復完婚一事。因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老泉笑道:「今日掛榜,脫白掛綠,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選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親,豈不美哉!」東坡學士從旁贊成。是夜與小妹雙雙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聰明女得聰明婿,大登科後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晝。少游在前廳筵宴已畢,方欲進房,只見房門緊閉,庭中擺著小小一張桌兒,桌上排列紙墨筆硯,三個封兒,三個盞兒,一個是玉盞,一個是銀盞,一個是瓦盞。青衣小鬟守立旁邊。少游道:「相煩傳語小姐,新郎已到,何不開門?」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個題目在此,三試俱中式,方准進房。這三個紙封兒便是題目在內。」少游指著三個盞道:「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盞是盛酒的,那銀盞是盛茶的,那瓦盞是盛寡水的。三試俱中,玉盞內美酒三杯,請進香房。兩試中了,一試不中,銀盞內清茶解渴,直待來宵再試。一試中了,兩試不中,瓦盞內呷口淡水,罰在外廂讀書三個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別個秀才來應舉時,就要告命題容易了,下官曾應過制科,青錢萬選,莫說三個題目,就是三百個,我何懼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尋常盲試官,之乎者也應個故事而已。他的題目好難哩!第一題,是絕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題之意,方為中式。第二題四句詩,藏著四個古人,猜得一個也不差,方為中式。到第三題,就容易了,止要做個七字對兒,對得好便得飲美酒進香房了。」少游道:「請第一題。」丫鬟取第一個紙封拆開,請新郎自看。少游看時,封著花箋一幅,寫詩四句道:

    銅鐵投洪冶,螻蟻上粉牆。陰陽無二義,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這個題目,別人做定猜不著。則我曾假扮做雲遊道人,在岳廟化緣,去相那蘇小姐。此四句乃含著『化緣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於月下取筆寫詩一首於題後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緣到名園花自開。道是東風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見詩完,將第一幅花箋褶做三疊,從窗隙中塞進,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場完。」小妹覽詩,每句頂上一字,合之乃「化緣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開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箋一幅,題詩四句:

    強爺勝祖有施為,鑿壁偷光夜讀書。縫線路中常憶母,老翁終日倚門閭。

    少游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孫權,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從窗隙遞進。少游口雖不語,心下想道:「兩個題目,眼見難我不倒,第三題是個對兒,我五六歲時便會對句,不足為難。」再拆開第三幅花箋,內出對云:

    閉門推出窗前月。

    初看時覺道容易,仔細思來,這對出得盡巧。若對得平常了,不見本事。左思右想,不得其對。聽得譙樓三鼓將闌,構思不就,愈加慌迫。卻說東坡此時尚未曾睡,且來打聽妹夫消息。望見少游在庭中團團而步,口裡只管吟哦「閉門推出窗前月」七個字,右手做推窗之勢。東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對難之,少游為其所困矣!我不解圍,誰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對。庭中有花缸一只,滿滿的貯著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東坡望見,觸動了他靈機,道:「有了!」欲待教他對了,誠恐小妹知覺,連累妹夫體面,不好看相。東坡遠遠站著咳嗽一聲,就地下取小小磚片,投向缸中。那水為磚片所激,躍起幾點,撲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紛紛淆亂。少游當下曉悟,遂援筆對云:

    投石沖開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試卷,只聽呀的一聲,房門大開,內又走出一個侍兒,手捧銀壺,將美酒斟於玉盞之內,獻上新郎,口稱:「才子請滿飲三杯,權當花紅賞勞。」少游此時意氣揚揚,連進三盞,丫鬟擁入香房。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稱意。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話下。後少游宦游浙中,東坡學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視。東坡有個禪友,叫做佛印禪師,嘗勸東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長歌一篇,東坡看時,卻也寫得怪異,每二字一連,共一百三十對字。你道寫的是甚字?

    野野鳥鳥啼啼時時有有思思春春氣氣桃桃花花發發滿滿

    枝枝鶯鶯雀雀相相呼呼喚喚岩岩畔畔花花紅紅似似錦錦

    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麗麗山山前前煙煙霧霧起起清清

    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淡爰????淡爰??水水景景幽幽深深處處

    好好追追游游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

    潔潔玲玲瓏瓏似似墜墜銀銀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

    溪溪畔畔草草青青雙雙蝴蝴蝶蝶飛飛來來到到落落花花

    林林裡裡鳥鳥啼啼叫叫不不休休為為憶憶春春光光好好

    楊楊柳柳枝枝頭頭春春色色秀秀時時常常共共飲飲春春

    濃濃酒酒似似醉醉閑閑行行春春色色裡裡相相逢逢競競

    憶憶游游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歸歸去去來來休休役役

    東坡看了兩三遍,一時念將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過,一覽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難解!待妹子念與你聽。」即時朗誦云: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

    有思春氣桃花發,春氣桃花發滿枝。

    滿枝鶯雀相呼喚,鶯雀相呼喚岩畔。

    岩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

    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淡爰??水。

    浪促潺??淡爰??水景幽,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游。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似雪梨花光皎潔,梨花光皎潔玲瓏。

    玲瓏似墜銀花折,似墜銀花折最好。

    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

    雙雙蝴蝶飛來到,蝴蝶飛來到落花。

    落花林裡鳥啼叫,林裡鳥啼叫不休。

    不休為憶春光好,為憶春光好楊柳。

    楊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時常共飲。

    時常共飲春濃酒,春濃酒似醉。

    似醉閑行春色裡,閑行春色裡相逢。

    相逢競憶游山水,競憶游山水心息。

    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東坡聽念,大驚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為男子,官位必遠勝於我矣!」遂將佛印原寫長歌,並小妹所定句讀,都寫出來,做一封兒寄與少游。因述自己再讀不解,小妹一覽而知之故。少游初看佛印所書,亦不能解。後讀小妹之句,如夢初覺,深加愧嘆。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詞重而意復。字字如聯珠,行行如貫玉。

    想汝惟一覽,顧我勞三復。裁詩思遠寄,因以真類觸。

    汝其審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後制成疊字詩一首,卻又寫得古怪:

    思伊久阻歸期

    靜憶

    轉漏聞時離別

    少游書信到時,正值東坡與小妹在湖上看採蓮。東坡先拆書看了,遞與小妹,問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詩乃仿佛印禪師之體也。」即念云:

    靜思伊久阻歸期,久阻歸期憶別離。憶別離時聞漏轉,時聞漏轉靜思伊。

    東坡嘆道:「吾妹真絕世聰明人也!今日採蓮勝會,可即事各和一首,寄與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東坡詩成,小妹亦就。小妹詩云:

    蓮人在綠楊津

    采一

    玉嗽聲歌新闕

    東坡詩云:

    花歸去馬如飛

    賞酒

    暮已時醒微力

    照少游詩念出,小妹疊字詩,道是:

    採蓮人在綠楊津,在綠楊津一闕新。一闕新歌聲嗽玉,歌聲嗽玉採蓮人。

    東坡疊字詩,道是: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二詩寄去,少游讀罷,嘆賞不已。其夫婦酬和之詩甚多,不能詳述。後來少游以才名被征為翰林學士,與二蘇同官。一時郎舅三人,並居史職,古所希有。於是宣仁太后亦聞蘇小妹之才,每每遣內官賜以絹帛或飲饌之類,索他題詠。每得一篇,宮中傳誦,聲播京都。其後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終身不復娶云。有詩為證:

    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

    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世間無。

    第十二卷

    佛印師四調琴娘

    文章落處天須泣,此老已亡吾道窮。

    才業謾誇生仲達,功名猶繼死姚崇。

    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安能見古風。

    平日萬篇何所在?六丁收拾上瑤宮。

    這八句詩是誰做的?是宋理宗皇帝朝一個官人,姓劉名莊,道號後村先生做的。

    單說那神宗皇帝朝有個翰林學士,姓蘇名軾字子瞻,道號東坡居士,本貫是西川眉州眉山縣人氏。這學士平日結識一個道友,叫做佛印禪師。你道這禪師如何出身?他是江西饒州府浮梁縣人氏,姓謝名端卿表字覺老,幼習儒書,通古今之蘊﹔旁通二氏,負傅洽之聲。一日應舉到京,東坡學士聞其才名,每與談論,甚相敬愛。屢同詩酒之游,遂為莫逆之友。忽一日,神宗皇帝因天時亢旱,准了司天台奏章,特於大相國寺建設一百八分大齋,征取名僧,宣揚經典,祈求甘雨,以救萬民。命翰林學士蘇試制就吁天文疏,就命軾充行禮官主齋。三日前,便要到寺中齋宿。先有內官到寺看閱齋壇,傳言御駕不日親臨。方丈中鋪設御座,一切規模務要十分齊整,把個大相國寺打掃得一塵不染,妝點得萬錦攢花。府尹預先差官四圍把守,不許閑人入寺,恐防不時觸突了聖駕。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謝端卿在東坡學士坐間聞知此事,問道:「小弟欲兄長挈帶入寺,一瞻御容,不知可否?」東坡那時只合一句回絕了他,何等乾淨!只為東坡要得端卿相伴,遂對他說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難?只消扮作侍者模樣,在齋壇上承直。聖駕臨幸時,便得飽看。」謝端卿那時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罷了,只為一時稚氣,遂欣然不辭。先去借辦行頭,裝扮的停停當當,跟隨東坡學士入相國寺來。東坡已自吩咐了主僧,只等報一聲聖駕到來,端卿就頂侍者名色上殿執役。閑時陪東坡在淨室閑講。

    且說起齋之日,主僧五鼓鳴鐘聚眾。其時香煙繚繞,燈燭輝煌,幡幢五彩飄揚,樂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說。東坡學士起了香頭,拜了佛像,退坐於僧房之內。吃齋方罷,忽傳御駕已到。東坡學士執掌絲綸,日覲天顏,到也不以為事,慌得謝端卿面上紅熱,心頭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來到大雄寶殿,雜於侍者之中,無過是添香剪燭,供食鋪燈。不一時神宗皇帝駕到,東坡學士同眾僧擺班跪迎,進入大殿。內官捧有內府龍香,神宗御手拈香已畢,鋪設淨褥,行三拜禮。主僧引駕到於方丈。神宗登了御座。眾人叩見了畢,神宗誇東坡學士所作文疏之美。東坡學士再拜,口稱不敢。主僧取旨獻茶,捧茶盤的卻是謝端卿。

    原來端卿因大殿行禮之時,擁擁簇簇,不得仔細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盤的侍者,直捱到龍座御膝之前。偷眼看聖容時,果然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觀瞻,慌忙退步。卻被神宗龍目看見了。只為端卿生得方面大耳,秀目濃眉,身軀偉岸,與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顏刮目。當下開金口,啟玉言,指著端卿問道:「此侍者何方人氏?

    在寺幾年了?」主僧先不曾問得備細,一時不能對答。還是謝端卿有量,叩頭奏道:「臣姓謝名端卿,江西饒州府人,新來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勝欣幸。」神宗見他應對明敏,龍情大喜,又問:「卿頗通經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讀書,內典也頗知。」神宗道:「卿既通內典,賜卿法名了元,號佛印,就於御前披剃為僧。」那謝端卿的學問,與東坡肩上肩下,他為應舉到京,指望一舉成名,建功立業,如何肯做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語」,違背聖旨,罪該萬死。今日玉音吩咐,如何敢說我是假充的侍者,不願為僧?心下十萬分不樂,一時出於無奈,只得叩頭謝恩。

    當下主僧引端卿重來正殿,參見了如來,然後引至御前,如法披剃。欽賜紫羅袈裟一領,隨駕禮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書房填寫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貫,奉旨被剃年月,付端卿受領。端卿披了袈裟,紫氣騰騰,分明是一尊肉身羅漢,手捧度牒,重復叩頭謝恩。神宗道:「卿既為僧,即委卿協理齋事。

    異日精嚴戒律,便可作本寺住持,勿得玷辱宗門,有負朕意!」

    說罷起駕。東坡和眾僧於寺門之外跪送過了,依然來做齋事,不在話下。從此閣起端卿名字,只稱佛印,介人都稱為印公。為他是欽賜剃度,好生敬重。原來故宋時最以剃度為重,每度牒一張,要費得千貫錢財方得到手。今日端卿不費分文,得了度牒為僧,若是個真侍者,豈不是千古奇逢,萬分歡喜。只為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時勉強出家,有好幾時氣悶不過,後來只在相國寺翻經轉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貴之想,化作清淨無為之業。他原是個明悟禪師轉世,根氣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爐點雪。東坡學士他是個用世之人,識見各別。他道:「謝端卿本為上京赴舉,我帶他到大相國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顏,遂爾披剃為僧,卻不是我連累了他!他今在空門枯淡,必有恨我之意。雖然他戒律精嚴,只恐體面上矜持,心中不能無動。」每每於語言之間,微微挑逗。誰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堅如鐵,全不見絲毫走作,東坡只是不信。後來東坡為吟詩觸犯了時相,連遭謫貶,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間,復召為翰林學士。其時佛印游方轉來,仍在大相國寺掛錫,年力尚壯。東坡一見,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勸佛印:「若肯還俗出仕,下官當力薦清職。」佛印哪裡肯依!東坡遂嘲之曰:「不毒不禿,不禿不毒。轉毒轉禿,轉禿轉毒。」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氣,學士正在府中閑坐,只見院子來報:「佛印禪師在門首。」學士聽得,教請入來。須臾之間,佛印入到堂上。見學士敘禮畢,教院子點將茶來。茶罷,學士便令院子於後園中灑掃亭軒,邀佛印同到園中,去一座相近後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饌之類。排完,使院子斟酒。

    二人對酌,酒至三巡,學士道:「筵中無樂,不成歡笑。下官家中有一樂意,令歌數曲,以助筵前之樂。」道罷,便令院子傳言入堂內去。不多時,佛印驀然耳內聽得有人唱詞,真個唱得好!

    聲清韻美,紛紛塵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風生綺席。若上苑流鶯巧囀,似丹山彩鳳和鳴。詞歌白雪陽春,曲唱清風明月。

    佛印聽至曲終,道:「奇哉!韓娥之吟,秦青之詞,雖不遏住行雲,也解梁塵撲簇。」東坡道:「吾師何不留一佳作?」

    佛印道:「請乞紙筆。」學士遂令院子取將文房四寶,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卻十分唱得好了,卻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筆來,做一詞,詞名《西江月》:窄地重重簾幕,臨風小小亭軒。綠窗朱戶映嬋娟,忽聽歌謳宛轉。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無緣?分明咫尺遇神仙,隔個繡簾不見

    佛印寫罷,學士大笑曰:「吾師之詞,所恨不見。」令院子向前把那簾子只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時,只見那女孩兒半截露出那一雙彎彎小腳兒。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雖是卷簾已半,奈簾釣低下,終不見他生得如何。」學士道:「吾師既是見了,何惜一詞?」佛印見說,便拈起筆來,又做一詞,詞名《品字令》:

    覷著腳,想腰肢如削。歌罷遏雲聲,怎得向掌中托。醉眼不如歸去,強把身心虛霍。幾回欲待去掀簾,猶恐主人惡。

    佛印意不盡,又做四句詩道:

    只聞檀板與歌謳,不見如花似玉眸。

    焉得好風從地起,倒垂簾卷上金鉤。

    佛印吟詩罷,東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繡簾,喚出那女孩兒。從裡面走出來,看著佛印,道了個深深萬福。那女孩兒端端正正,整容斂袂,立於亭前。佛印把眼一覷,不但唱得好,真個生得好。但見:娥眉淡掃,蓮臉微勻。輕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態。衣染鮫綃,手持象板,呈露筍指尖長﹔足步金蓮,行動鳳鞋弓校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強強強,強似月中仙。

    東坡喚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兒近前來,「與吾師把盞。」學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於府中,善知音樂,能撫七弦之琴,會曉六藝之事。吾師今日既見,何惜佳作?」佛印當時已自八分帶酒,言稱告回。琴娘曰:「禪師且坐,再飲幾杯。」

    佛印見學士所說,便拿起筆來,又寫一詞,詞名《蝶戀花》:執板嬌娘留客住,初整金釵,十指尖尖露。歌斷一聲天外去,清音已遏行雲住。耳有姻緣能聽事,眼有姻緣,便得當前覷。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

    佛印寫罷,東坡見了大喜,便喚琴娘就唱此詞勸酒,再飲數杯。佛印大醉,不知詞中語失。天色已晚,學士遂令院子扶入書院內,安排和尚睡了。學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勸這和尚還俗出仕,他未肯統口。趁他今日有調戲琴娘之意,若得他與這個妮子上得手時,便是出家不了。那時拿定他破綻,定要他還俗,何怕他不從!好計,好計!」即喚琴娘到於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詞中意?後兩句道:『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愛慕你之心。

    你可今夜到書院內相伴和尚就寢。須要了事,可討執照來。我明日賞你三千貫,作房奩之資。我與你主張,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喚管家婆來,把你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

    琴娘聽罷,嚇得顫做一團,道:「領東人鈞旨。」離了房中,輕移蓮步,懷著羞臉,徑來到書院內。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涼床之上,壁上燈尚明。琴娘無計奈何,坐在和尚身邊,用尖尖玉手去搖那和尚時,一似蜻蜓搖石柱,螻蟻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哪裡搖得覺!

    話休絮煩。自初更搖起,只要守和尚省覺,直守到五更,也不剩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覺兩眼淚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門,卻是怎地好!」爭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彈眼淚,卻好彈在佛印臉上。

    只見那佛印颯然驚覺,閃開眼來,壁上燈尚明。去那燈光之下,只見一個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邊。佛印大驚道:「你是誰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說?」琴娘見問,且驚且喜,揣著羞臉,道個萬福道:「賤妾乃日間唱曲之琴娘也,聽得禪師詞中有愛慕賤妾之心,故夤夜前來,無人知覺,欲與吾師效雲雨之歡,萬乞勿拒則個!」

    佛印聽說罷,大驚曰:「娘子差矣!貧僧夜來感蒙學士見愛,置酒管待,乘醉亂道,此詞豈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見之,無絲有線,吾之清德一旦休矣。」琴娘聽罷,哪裡肯去。佛印見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學士教你苦難我來!吾修行數年,止以詩酒自娛,豈有塵心俗意。你若實對我說,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從,別無區處。」琴娘見佛印如此說罷,眼中垂淚道:「此果是學士使我來。如是吾師肯從賤妾雲雨之歡,明日賞錢三千貫,出嫁良人﹔如吾師不從,明日喚管家婆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望吾師周全救我!」道罷,深深便拜。佛印聽罷,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煩惱!我救你。」遂去書袋內,取出一幅紙,有現成文房四寶在桌上,佛印捻起筆來,做了一只詞,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緣。分明醉裡亦如然。睡覺來時渾是夢,卻在身邊。此事怎生言?豈敢相憐!不曾撫動一條弦。傳與東坡蘇學士,觸處封全。

    佛印寫了,意不盡,又做了四句詩:

    傳與巫山窈窕娘,休將魂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當下琴娘得了此詞,徑回堂中呈上學士。學士看罷,大喜,自到書院中,見佛印盤膝坐在椅上。東坡道:「善哉,善哉!真禪僧也!」亦賞琴娘三百貫錢,擇嫁良人。

    東坡自此將佛印愈加敬重,遂為入幕之賓。雖妻妾在傍,並不回避。佛印時時把佛理曉悟東坡,東坡漸漸信心。後來東坡臨終不亂,相傳已證正果。至今人猶喚為坡仙,多得佛印點化之力。有詩為證:

    東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東坡。

    若非佛力無邊大,那得慈航渡愛河!

    第十三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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