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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世恆言

    Part 31

    小說: 醒世恆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7646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4

    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無恙,又驚又喜,奔至堂前,四個男女,抱做一團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說你已死,怎地卻又活了?」李承祖將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暫停,直至遇見和尚送歸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怨道:「苗全這奴才恁般可惡。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與賢甥出氣。」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張主,可知好麼。」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進去吃些酒飯,將息身子。」遂都入後邊。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過一邊。焦氏一面教丫頭把酒去熱,自己踅到後門首,恰好苗全已在那裡等候。焦氏接了藥,吩咐他停一回進來。焦氏到廚下,將丫環使開,把藥傾入壺中,依原走來坐下。

    少頃,丫頭將酒鏇湯得飛滾,拿至桌邊。焦榕取過一只茶甌,滿斟一杯,遞與承祖道:「賢甥,借花獻佛,權當與你洗塵。」承祖道:「多謝舅舅。」接過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邊道:「我們飲得多了,這壺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熱飲一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飲個乾淨。

    焦榕又斟過一杯道:「小官人家須要飲個雙杯。」又推到口邊。

    那李承祖因是尊長相勸,不敢推托,又飲乾了。焦榕再把壺斟時,只有小半杯,一發勸李承祖飲了。那酒不飲也罷,才到腹中,便覺難過,連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觸了臭氣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觸甚臭氣。」焦氏道:「或者三不知,哪裡覺得。」須臾間藥性發作,猶如鋼槍攢刺,烈火焚燒,疼痛難忍,叫聲:「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驚道:「好端端地,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絞腸沙了。」急教丫頭扶至玉英床上睡下,亂撕亂跌,只叫難過。慌得玉英姊妹手足無措,哪裡按得他住。不消半個時辰,五臟迸裂,七竅流紅,大叫一聲,命歸泉府。旁邊就哭殺了玉英姊妹,喜殺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幾聲。

    焦榕道:「看這模樣,必是觸犯了神道,被喪煞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裡,還好。只是占了甥女臥處,不當穩便。就今夜殮過,省得他們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銀錢。那時苗全已轉進前門,打探聽得裡邊哭聲鼎沸,量來已是完帳,徑走入來。焦氏恰好看見,把銀遞與苗全,急忙去買下一具棺木,又買兩壺酒,與苗全吃勾一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門廂房裡,然後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開。向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換件衣服,伸著雙手,便抱起來。一則那廝有些蠻力,二則又趁著酒興,三則十數歲孩子,原不甚重,輕輕的托在兩臂,直至廂房內盛殮。玉英姊妹,隨後哭泣。誰知苗全落了銀子,買小了棺木,尸首放下去,兩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將腿兒豎起,卻又頂浮了棺蓋。苗全扯來拽去,沒做理會。玉英姊妹看了這個光景,越發哭得慘傷。焦氏沉吟半晌,心生一計。把玉英姊妹並丫頭都打發出外,掩上門兒,教苗全將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頭,砍下兩只小腿,橫在頭下,倒好做個枕兒。收拾停當,釘上棺蓋,開門出來。焦榕自回家鄉。玉英覷見棺已釘好,暗想道:「適來放不下,如何打發我姊妹出來了,便能釘上棺蓋?難道他們有甚法術,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縮小了?」好生委決不下。

    過了兩日,焦氏備起衣衾棺槨,將丈夫骸骨重新殮過,擇日安葬祖塋。恰好優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贈忠勇將軍,不准升襲指揮。焦氏用費若干銀兩,空自送在水裡。到了安葬之日,親鄰齊來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墳側。偶有人問及,只說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親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個去查他細底。可憐李承祖沙場內倒??扎得性命,家庭中反斷送了殘生。正是:非故翻如故,宜親卻不親。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時,玉英慌張慌智不暇致詳。到葬後漸漸想出疑惑來。他道:「如何不前不後,恰恰裡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湊巧。況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揀個時辰,也不收拾個乾淨。棺木小了,也不另換,哄了我們轉身,不知怎地,胡亂送入裡邊。那苗全聽說要送他到官,至今半句不題,比前反覺親密,顯係是母親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這死,必定有些蹊蹺。」心中雖則明白,然亦無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

    那焦氏謀殺了李承祖之後,卻又想道:「這小殺才已除,那幾個小賤人日常雖受了些磨折,也只算與他拂養。須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輕覷。」自此日逐尋頭討腦,動輒便是一頓皮鞭,打得體無完膚,卻又不許啼哭。若還則一則聲,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給兩餐稀湯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罵自不消說,連這稀湯薄粥也沒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盡都剝去。將丫頭們的舊衣舊裳,換與穿著。臘月天氣,也只得三四層單衣,背上披一塊舊綿絮。夜間止有一條蒿薦,一條破被單遮蓋,寒冷難熬,如蛆虫般,攪做一團,苦楚不能盡述。玉英姊妹捱忍不過,幾遍要尋死路,卻又指望還有個好日,捨不得性命,互相勸解。真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過了殘歲,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歲了。那年二月間,正德爺晏駕,嘉靖爺嗣統,下速招遍選嬪妃。府司著令民間挨家呈報,如有隱匿,罪坐鄰里。那焦氏的鄰家,平昔曉得玉英才貌兼美,將名具報本府。一張上選的黃紙帖在門上。那時焦氏就打帳了做皇親國戚的念頭,掉過臉來,將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換了綾羅錦繡,肥甘美味,與他調養。又將銀兩教焦榕到禮部使用。那玉英雖經了許多磨折,到底骨格猶存。將息數日,面容頓改,又兼穿起華麗衣服,便似畫圖中人物。府司選到無數女子,推他為第一,備文齊送到禮部選擇。禮部官見了玉英這個容儀,已是萬分好了。但只年在幼小,恐不諳侍御,發回寧家。那焦氏因用了許多銀子,不能勾中選,心下懊悔氣惱,原翻過向日嘴臉,好衣服也剝去了,好飲食也沒得吃了,打罵也更覺勤了。

    常言說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當初李雄家業,原不甚大。自從陣亡後,焦氏單單算計這幾個小兒女,那個思想去營運。一窩子坐食,能夠幾時。況兼為封蔭選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漸日深,看看弄得罄盡。兩個丫頭也賣來完在肚裡。那時沒處出豁,只得將住房變賣。誰知苗全這廝,見家中敗落,亞奴年紀正小,襲職日子尚遠,料想目前沒甚好處。趁焦氏賣得房價,夜間捵入臥房,偷了銀兩,領著老婆,逃往遠方受用去了。到次早,焦氏方才覺得。這股悶氣無處發泄,又遷怒到玉英姊妹,說道:「如何不醒睡,卻被他偷了東西去?」又都奉承一頓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緝捕。過了兩月,哪裡有個蹤跡?此時買主又來催促出房。無可奈何,與焦榕商議,要把玉英出脫。焦榕道:「玉英這個模樣兒,慢慢的覓個好主顧,怕道不是一大注銀子。如今急切裡尋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亂貨一個來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賣與一個豪富人家為婢。姊妹分別之時,你我不忍分捨,好不慘傷。焦氏賃了一處小房,擇日遷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棄諸他人,不勝傷感。走出堂前,抬頭看見梁間燕子,補綴舊壘,旁邊又營一個新巢,暗嘆道:「這燕兒是個禽鳥,秋去春來,倒還有歸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離了此地,反沒個再來之期。」撫景傷心,托物喻意,乃作《別燕詩》一首。詩云:

    新巢泥落舊巢欹,塵半疏簾欲掩遲。

    愁對呢喃終一別,畫堂依舊主人非。

    元來焦氏要依傍焦榕,卻搬在他側邊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遠,間壁乃是貴家的花園。那房屋止得兩間,諸色不便。要桶水兒,直要到鄰家去汲。那焦氏平日受用慣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兩個身上。姊妹此時也難顧羞恥,只得出頭露面。又過了幾時,桃英的身價漸漸又將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著亞奴在門首閑立,見一個乞用女兒,止有十數歲,在街上求討,聲音叫得十分慘傷。有個鄰家老嫗對他說道:「這般時候,哪個肯捨。不時回去罷。」那叫化女兒哭道:「奶奶,你哪裡曉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討五十文錢,若少了一文,便打個臭死,夜飯也不與我吃,又要在明日補足。如今還少六七文,怎敢回去。」那老嫗聽說得苦惱,就捨了兩文。旁邊的人,見老嫗捨了,一時助興,你一文,我一文,登時到有十數文。那叫化女兒,千恩刀謝,轉身去了。焦氏聽了這片言語,那知反撥動了個貪念,想道:「這個小化子,一日倒討得許多錢。我家月英那賤人,面貌又不十分標緻,賣與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這樁道路,倒是個永遠利息?」

    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來。焦氏道:「小賤人,你可見那叫街的丫頭麼?他年紀比你還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錢。你可有處尋得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個乞丐,千爺爺、萬奶奶叫來的。孩兒怎比得他。」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麼差。

    自明日為始,也要出去尋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來。」玉英姊妹見說要他求乞,驚得面面相覷,滿眼垂淚,一齊跪下,說道:「母親,我家世代為官,多有人認得,也要存個體面。若教出去求乞,豈不辱抹門風,被人恥笑。」

    焦氏道:「見今飯也沒有得吃了,還要甚麼體面,怕甚麼恥笑。」

    月英又苦告道:「任憑母親打死了,我決不去的。」焦氏怒道:「你這賤人,恁般不聽教訓。先打個樣兒與你嘗嘗。」即去尋了一塊木柴,揪過來,沒頭沒腦亂敲。月英疼痛難忍,只得叫道:「母親饒恕則個。待我明日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來放屁阻撓?」拖翻在地,也吃一頓木柴。到次早,即趕逐月英出門求乞。月英無奈,忍恥依隨。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這五十文,還沒得開口:些兒欠缺,便打個半死。

    光陰如箭,不覺玉英年已一十六歲。時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壽誕,焦氏引著亞奴同往祝壽。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讓焦氏去後,掩上門兒,走入裡邊,手中拈著針指,思想道:「爹爹當年生我姊妹,猶如掌上之珠,熱氣何曾輕呵一口。誰道遇著這個繼母,受萬般凌辱。兄弟被他謀死,妹子為奴為丐,一家業弄得瓦解冰消,淪落到恁樣地位,真個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後,還是怎地結果?」又想道:「在世料無好處,不如早死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尋個自盡,也省了些打罵之苦?」卻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歲了。再忍耐幾時,少不得嫁個丈夫,或者有個出頭日子,豈可枉送這條性命?」把那前後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

    直哭得個有氣無力,沒情沒緒。放下針指,走至庭中,望見間壁園內,紅稀綠暗,燕語鶯啼,游絲斜裊,榆莢亂墜。看了這般景色,觸目感懷。遂吟《送春詩》一言。詩云:

    柴扉寂寞鎖殘春,滿地榆錢不療貧。

    雲鬢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獨撩人。

    玉英吟罷,又想道:「自爹爹亡後,終日被繼母磨難,將那吟詠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時,作了《別燕詩》,倏忽又經年許。時光迅速如此。」嗟嘆了一回,又恐誤了女工,急走入來趲趕,見桌上有個帖兒,便是焦榕請妹子吃壽酒的。

    玉英在後邊裁下兩折,尋出筆硯,將兩首詩錄出,細細展玩,又嘆口氣道:「古來多少聰明女子,或共姊妹賡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話。偏我李玉英恁般命保埋沒至此,豈不可惜可悲。」又傷感多時,愈覺無聊。將那紙左折右折,隨手折成個方勝兒,藏於枕邊,卻忘收了筆硯,忙忙的趲完針指。

    天色傍晚,剛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腳也至,見他淚痕未乾,便道:「那個難為了你,又在家做妖勢?」玉英不敢回答,將做下女工與他點看。月英也把錢交過,收拾些粥湯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臥。

    到了明日,焦氏見桌上擺著筆硯,檢起那帖兒,後邊已去了幾折,疑惑玉英寫他的不好處,同道:「你昨日寫的是何事?快把來我看。」玉英道:「偶然寫首詩兒,沒甚別事。」焦氏嚷道:「可是寫情書約漢子,壞我的帖兒?」玉英被這兩句話,羞得徹耳根通紅。焦氏見他臉漲紅了,只道真有私情勾當,逼他拿出這紙來。又見折著方勝,一發道是真了,尋根棒子,指著玉英道:「你這賤人恁般大膽。我剛不在家,便寫情書約漢子。快些實說是那個?有情幾時了?」玉英哭道:「哪裡說起。卻將無影醜事來骯臟。可不屈殺了人。」焦氏怒道:「贓證現在,還要口硬。」提起棒子,沒頭沒腦亂打,打得玉英無處躲閃,掙脫了往門首便跑。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漢子,相幫打我麼?」隨後來趕。不想絆上一交,正磕在一塊磚上,磕碎了頭腦,鮮血滿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趕來,到虧亞奴緊緊扯住道:「娘,饒了姐姐罷。」那婆娘恐帶跌了兒子,只得立住腳,百般辱罵。玉英閃在門旁啼哭。

    那鄰家每日聽得焦氏凌虐這兩個女兒,今日又聽得打得利害,都在門首議論。恰好焦榕撞來,推門進去。那婆娘一見焦榕,便嚷道:「來得好。玉英這賤人偷了漢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樣。」焦榕看見他滿面是血,信以為實,不問情由,搶過焦氏手中棒子,趕近前,將玉英揪過來便打。那鄰家抱不平,齊走來說道:「一個十五六歲女子家,才打得一頓大棒,不指望你來勸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沒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覺乏趣,撇下棒子,徑自去了。那鄰家又說道:「也不見這等人家,無一日不打罵這兩個女兒。如今一發連母舅都來助興了。看起來,這兩個女子也難存活。」又一個道:「若死了,我們就具個公呈,不怕那姓焦灼不償命。」焦氏一句句聽見,鄰家發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門,自去揩抹血污,依舊打發月英出去求乞。

    玉英哭了一回,忍著疼痛,原入裡邊去做針指。那焦氏恨聲不絕。到了晚間,吞聲飲泣,想道:「人生百歲,總只一死,何苦受恁般恥辱打罵。」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來,扯下腳帶,懸梁高掛。也是命不該絕。這到虧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莫說衣衫襤褸,只這腳帶不知纏過了幾個年頭,布縷雖連,沒有筋骨。一用力,就斷了。剛剛上吊,撲通的跌下地來。驚覺月英,身邊不見了阿姐,情知必走這條死路,叫聲:「不好了。」急跳起身,救醒轉來。兀自嗚嗚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罵道:「這賤人。你把死來詐我麼?且到明日與你理會。」

    至次早,吩咐月英在家看守,教亞奴引著到焦榕家裡,將昨日鄰家說話,並夜來玉英上吊事說與。又道:「倘然死了,反來連累著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這禍根罷。」焦榕道:「要擺布他也不難。那錦衣衛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幹,與我極是相契。你家又是衛籍,竟送他到這個衙門,誰個敢來放屁。」

    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寫下狀詞,說玉英奸淫忤逆,將那兩首詩做個執證,一齊至錦衣衛衙門前。焦榕與衙門中人,都是廝熟的,先央進去道知其意。

    少頃升堂,准了焦氏狀詞,差四個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來。那問官聽了一面之詞,不論曲直,便動刑具。玉英再三折辯,哪裡肯聽。可憐受刑不過,只得屈招,擬成剮罪,發下獄中。兩個禁子扶出衙門,正遇月英妹子。元來月英見校尉拿去阿姐,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鎖上門兒,隨後跟來打探。

    望見禁子扶挾出來,便鑽向前抱住,放聲大哭,旁邊轉過焦氏,一把扯開道:「你這小賤人,家裡也不顧了,來此做甚。」

    月英見了焦氏,猶如老鼠見貓,膽喪心驚,不敢不跟著他走。

    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這賤人,查訪著實,奸歹也送你到這所在去。」月英口雖答應,終是同胞情分,割捨不下。過了兩三日,多求乞得幾十文錢,悄地踅到監門口,來探望不題。

    再說玉英下到獄中,那禁子頭見他生得標緻,懷個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顧他,住在一個好房頭,又將些飲食調養。

    玉英認做好人,感激不盡。叮囑他:「有個妹子月英,定然來看,千萬放他進來,相見一面。」那禁子緊緊記在心上。至第四日午後,月英到監門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開門引見玉英。兩下悲號,自不必說。漸至天晚,只得分別。自此月英不時進監看覷。不在話下。

    且說那禁子貪愛玉英容貌,眠思夢想,要去奸他。一來耳目眾多,無處下手﹔二則恐玉英不從,喊叫起來,壞了好事。提空就走去說長問短,把幾句風話撩撥。玉英是聰明女子,見話兒說得蹊蹺,已明白是個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

    一日,正在檻上悶坐,忽見那禁子輕手輕腳走來,低聲啞氣,笑嘻嘻的說道:「小娘子可曉得我一向照顧你的意思麼?」玉英知其來意,即立起身道:「奴家不曉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個伶俐人,難道不曉得?」便向前摟抱。玉英著了急,亂喊:「殺人!」那禁子見不是話頭,急忙轉身,口內說道:「你不從我麼?今晚就與你個辣手。」玉英聽了這話,捶胸跌腳的號哭,驚得監中人俱來觀看。玉英將那禁子調戲情由,告訴眾人。內中有幾個抱不平的,叫過那禁子說道:「你強奸犯婦,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後依舊照顧他,萬事干休﹔倘有些兒差錯,我眾人連名出首,但憑你去計較。」那禁子情虧理虛,滿口應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

    羊肉饅頭沒得吃,空教惹得一身羶。

    玉英在獄不見又經兩月有餘,已是六月初旬。元來每歲夏間,在朝廷例有寬恤之典,差太監審錄各衙門未經發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比及六月初旬,玉英聞得這個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無昭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將合家受冤始末,細細詳述。教月英賚奏,其略云:

    臣聞先正有云:五刑不孝為先,四德以無義為恥。故竇氏投崖,雲華墜井。是皆畢命於綱常,流芳於後世也。臣父錦衣衛千戶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喪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見憐,仍娶繼母焦氏撫養。臣父於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陝西反賊陣亡。天禍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獲結縭。姊妹伶仃,孑無依荷。標梅已過,紅葉無憑。嘗有《送春詩》一絕云云,又有《別燕詩》一絕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錦衣衛,誣臣奸淫不孝等情。問官昧臣事理,坐臣極刑。臣女流難辨,俯首聽從。蓋不敢逆繼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邇蒙聖恩熱審,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欽此欽遵。故不得不生樂生之心,以冀超脫。臣父本武人,頗知典籍。臣雖妾婦,幸領遺教。臣繼母年二十,有弟亞奴,生方周歲。母圖親兒蔭襲,故當父方死之時,計令臣弟李承祖十歲孩兒,親往戰場,尋父遺骨,陷之死地,以圖己私。幸賴天佑父靈,抱骨以歸。前計不成,仍將臣弟毒藥身死,支解棄埋。又將臣妹李桃英賣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將臣誣陷前情。臣設有不才,四鄰何不糾舉?又不曾經獲某人,只憑數句之詩,尋風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當矣。十歲之弟,有何罪乎?數歲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之過,臣不敢言。《凱風》有詩,臣當自責。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後世之為繼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無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將臣所奏付諸有司。先將臣速斬,以快母氏之心。次將臣詩委勘,有無事情。推詳臣母之心,盡在不言之表。則臣之生平獲雪,而臣父之靈亦有感於地下矣。

    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親照,憐其冤抑,倒下聖旨,著三法司嚴加鞠審。三法司官不敢怠慢,會同拘到一干人犯,連桃英也喚至當堂,逐一細問。焦氏、焦榕初時抵賴,動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與玉英所奏無異。勘得焦氏叛夫殺子,逆理亂倫,與無故殺子孫輕律不同,宜加重刑,以為繼母之戒。焦榕通同謀命,亦應抵償。玉英、月英、亞奴發落寧家。

    又令變賣焦榕家產,贖回桃英。覆本奏聞,請旨。聖天子怒其凶惡,連亞奴俱敕即日處斬。玉英又上疏懇言:「亞奴尚在襁褓,無所知識。且係李氏一線不絕之嗣,乞賜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詔下刑部,止將焦榕、焦氏二人綁付法場,即日雙雙受刑。亞奴終身不許襲職。另擇嫡枝次房承蔭,以繼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擇士人配嫁。至今《列女傳》中載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為贊云:

    李氏玉英,父死家傾。《送春》《別燕》,母疑外情。置之重獄,險羅非刑。陳情一疏,冤滯始明。

    後人又有詩嘆云:

    昧心晚母曲如鉤,只為親兒起毒謀。

    假饒血化西江水,難洗黃泉一段羞。

    第二十八卷

    吳衙內鄰舟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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