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昂抬眼看著海涅，慢吞吞收緊五指握住了他的手，晶亮的雙眼中滿是赤忱而熱烈的信任，「你覺得合適話，那我也沒意見。」

本以為會是鬧劇開頭，吵得不可開交，誰知道事情順利得要命，不用費一點口舌就和平結尾。唐睿開心的拍拍手，「最後，還有一件事。」

一直沉默著的文汋終於在這時抬起頭，隨著唐睿的說話聲挪開座椅從原位上站了起來。

「在尖峰時刻大獎賽決賽前，顧昂要跟著文汋和格佛里學習駕駛戰艦。」

「戰艦？！」顧昂瞪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唐睿，心中又驚又喜，「我？駕駛戰艦？真的假的？可這合適嗎？我可從來沒接觸過這種東西啊！」

會議室內的其他三人聽罷躁動了起來。海涅皺起眉毛，曲起手指在桌面不輕不重地敲了敲。上次找唐睿商量的時候他明明說過要等顧昂的監控程式運行半年，確認無誤後才允許顧昂參與駕駛戰艦，為什麼會現在突然提起這件事，而且看樣子可能只跟文汋和格佛里商量過。至於格佛里……海涅微微眯起眼，眸底暗波浮動，語氣不善：「你沒有和我提前商量。」

雖然海涅並不想懷疑唐睿，但是他背著自己接觸了自己的親信，並且做下這麼重大的決定，於情於理他都有理由知道。而現在卻完完全全把他蒙在鼓裡，任誰都會覺得不舒服。

「這麼重大的事，怎麼說下決定就下決定了。」伊尹似乎也覺得不妥，「再說論駕駛戰艦這裡的誰不比文汋和格佛里厲害，為什麼不找我們商量。」

唐睿淡定地抬起手掌向下一壓，示意他們安靜，目光平靜地掃過三人，淡淡道：「論知識儲備，你們哪個比得過文汋？」

文汋點點頭，「即使我沒有作為主位參與駕駛戰艦，但論副位的駕駛技巧和知識量，我相信我成為顧昂的老師綽綽有餘。」

海涅沒有理會文汋，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文汋，沉聲道：「那格佛里呢？他可是我的下屬。」

「我的」兩個字咬得很重，是人都能聽出他話中的不滿。顧昂發覺幾人間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不由自主地也緊張了起來，猶豫著要不要插句話，調節調節氛圍。

「顧昂的戰艦駕駛主要在於輔助康狄涅格將軍，我的角色是為了教授顧昂所有有關戰艦的知識，而格佛里作為康狄涅格將軍以前的副駕駛員則需要作為原型模擬最真實的駕駛狀態。」文汋先一步開了口，聲音冷冷清清，那同樣淡漠的目光落在顧昂身上的時候竟讓他莫名安心。

「哦？輔助我？」海涅斜眼看他，低聲笑笑，目露寒光，吐字越發咄咄逼人，「既然是作為扶我的存在，那由我來教授他豈不是更加合適？模擬能與親身實驗相比嗎？怕是文將軍糊塗了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再說了，我的下屬……憑什麼調動之前不經過我的允許？」

知道海涅最後一句直指自己，唐睿依舊面色如常，神色悠閑地撥弄了兩下手腕上銀白的微腦，話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別忘了你也是我的下屬。」

命令是用來服從的。

海涅目光一凜，桌面上的手攥緊了又松，一遍又一遍，最後不怒反笑，一把抓住顧昂的手臂從座位上站起，帶著顧昂頭也不回地走了。

伴隨關門的一聲巨響，會議室內重新恢復了安靜，文汋重新坐會位置，動作飛快地處理掉殘存幾個數據窗口。

「你……」伊尹看著唐睿嘆了好幾口氣，小聲詢問道：「這麼做不好吧？」

「沒什麼不好。」唐睿挺直後脊，目光如炬，「大敵當頭，我做的一切都有我的道理。」

瑞因斯從後半段開始就一直安安靜靜沒有發話，眼看這會議到此結束他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抬手伸了個懶腰，「行了吧？沒其他事我可走了啊？」

「你知道這件事？」伊尹抬頭看他，瑞因斯聳了聳肩，雙手搭在腦後慢悠悠地向外走去，「我當然不知道，但我相信唐。」

「我也告退。」文汋也收拾好了東西，起身向唐睿和伊尹點頭示禮後跟在瑞因斯身後離開了。

原本熱鬧嘈雜的會議室瞬間變得空蕩，伊尹背靠著座椅，雙手攤在雙膝之上，有些無所適從的茫然。

椅腿和地面刮擦出一陣沉悶的響聲，屬於主位的人離開了座位，安靜地立在他身旁。良久，伊尹闔在一起的雙眼上落下兩個淺淺的吻，一個溫暖的身體鑽入懷中，唐睿伏在他的肩膀上，細密的啄吻落在他的鬢邊，略帶幽怨地呢喃道：「你要相信我。」

「可是，海涅他……」伊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雙手緊摟住唐睿的腰，「我不想看你們這樣。」

「暫時的。」唐睿輕嘆一聲，用臉頰蹭著伊尹尖尖的耳朵，「我需要……我別無選擇。」

伊尹不會知道坐上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要肩負怎樣的重壓，但是他知道唐睿無數個夜晚的輾轉反側，知道他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時鑽入自己懷中尋找慰藉的驚慌失措。

也許唐睿的有些抉擇他無法理解，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會選擇去相信。

「我相信你。」

——————

海涅的步子邁得又快又大，到最後顧昂幾乎是小跑才能追得上。

他一直都想著幫海涅做點什麼，能夠擁有被允許學習駕駛戰艦的資格讓他既覺得欣喜若狂，又有些誠惶誠恐，因為畢竟這不是不是說著玩的東西，他可能會面臨從未有過的困難和危險。但同自己心愛之人並肩作戰讓他心馳神往，光憑能夠站在海涅身旁這件事就足夠顧昂否決所有的猶豫和退縮。這本是應該高興的事不是嗎？為什麼會鬧到幾近爭吵的地步？

「海涅……海涅？」顧昂嚐試著小聲叫了他幾聲，海涅沒有回頭，攥著他的手一再收緊。

顧昂鼓起勇氣向前躥了兩步，停在海涅身前攔住他，這才看清他陰沉的臉色，和望向自己的眼中張滿的紅血絲。短暫愣神一刻，顧昂深吸了一口氣，心口針扎一樣的疼。他絕對不希望看見這種局面，雖然他不清楚海涅的唐睿他的關係好到何種地步，但絕對是能在談笑風生中交付生死的好友。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他們因為自己產生間隙，畢竟不論從哪方面看他們之間的信任都比自己一個外人的事更來的重要。

「你要是不願意，我可以拒絕。」顧昂的下唇止不住的顫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海涅的反應而痛苦，還是因為自身的弱小而感覺戰慄。究其原因還是自己太過弱小，弱小到無法參與一件事的始終，而一直需要他人分神來保護自己。

兩側通道銀漆的牆壁發出的暗淡冷光打上人臉，任由晦暗不明的光影在面上勾織出一副清冷肅穆的畫。海涅鬆開抓住顧昂的手，雙手扣住顧昂的肩膀沉默地把他擁進懷裡，顧昂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咧出一張燦爛的笑臉，樂呵呵地拍拍海涅的後背，輕快道：「沒事啦，我明天就給唐睿說說這件事。畢竟我什麼也不會，又是個外星人，真不知道唐睿怎麼想的居然會讓我去學駕駛戰艦。那麼危險的東西，而且還是輔助你，可別提了，我肯定……」顧昂一頓，狠狠咬緊了牙關，強忍住聲音的顫抖，嬉笑道：「我肯定不行啦！」

人能毫無芥蒂地承認自己的弱小是很難的，就算說出口的話再怎麼輕鬆愉快，也難掩內心的挫敗煎熬。人向上而生，即使是一段時間內的躊躇不前也無法改變思維深處對前進的渴望。絕對安於現狀的停滯是不存在的，一步，一米，一秒，甚至無足輕重的一點一滴也好，即使向前前方這種話說不出口也會永遠渴望著前進。

是因為自己能力不夠，是因為自己太安於現狀，是因為自己完全不了解這裡又做不好什麼事，是因為……顧昂不停地用這種理由說服自己，他甚至願意承認自己的愚昧無知，但依舊壓抑不住逐漸膨脹的失意。

自己並沒有能夠同海涅並肩同行的能力。

他無法否認這件事。不僅是因為自己不生在這片宇宙，不長在這方星球，更是因為自身的弱小，那種讓他安於現狀、悠閑享樂的弱小。

他起初或許覺得這樣的日子足夠，安逸自在地度過一段美好快樂的時光，等到攢了足夠在餘下生命中細細回味的回憶時就可以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繼續自己平淡無奇的生活。但時間越長，他越是深陷這一切的福祉，越是沉溺於對海涅的愛與依戀，他就越發焦躁不安，越發不敢想像失去這一切後的自己。想法的轉變，拘泥現狀的不安，一切都在催促著他前進，其中最嚴厲刻薄的莫歸過他自己。

不夠強大，就無法繼續這樣的生活。

為了盡量完成文汋布置的所有任務而把喜歡的遊戲比賽推到深夜，一開始為了遊戲而做的體能訓練也逐漸演變成為改變自己的身體，每日晨起邊跑步邊背誦的通用語單詞……這些都無足掛齒，因為這隻是很小的一步。如今一條平坦大道鋪在他面前，他只消越過目前的障礙就能夠大步向前。可他實在是太過弱小，弱小到沒有資格去挑戰那樣斷崖荊棘。

顧昂一直瘦瘦的，骨架也比同齡男性稍小，顯得整個人很弱不禁風。就算是夾帶私貨的強制性每日訓練，每頓換著花樣的菜單，增加的不過手臂、小腿的少於肌肉。可就是這樣單薄的身體，此刻卻讓海涅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顧昂對外界的變化越是反應不靈敏，就越是掩藏不住自己的情緒。從欣喜震驚到失望低落，海涅不禁開始懷疑，他真的需要自己一直把他保護在自己身後嗎？他從未問過顧昂的選擇，因為顧昂一直都乖巧地聽從自己的安排，就像這次也沒有絲毫例外。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一個可以充分利用他的特殊身份，讓顧昂強大到能夠和任何覬覦他的敵人分庭抗禮的機會。而自己卻一直下意識地拒絕讓顧昂接觸這些更加深入也更加危險的領域，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他理所應當地認為顧昂應該待在自己身後、生活在自己的庇佑之下呢？讓他憤怒的不只是唐睿摒除自己的私自決定，更是顧昂所需要面對的任何危險。這些危險唐睿會沒有顧忌嗎？肯定不會。「任何事情都會危及顧昂的生命」，這種念頭源自於他對顧昂能力的不信任。或許文汋說的很對，他與顧昂之間從一開始他就只相信自己。他自私獨裁，以至於吝嗇對自己深愛之人的絲毫信任。

顧昂弱小嗎？

顧昂從不弱小，他強大得要命，這件事他在二十四年前就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

他恨不得把這幅單薄的血骨揉進自己的身體，在自己靈魂的每一處都鐫刻顧昂的名字，但這都不足以表達他對顧昂的愛意，他更需要的，或者顧昂更需要的，是兩人齊步並肩，砥礪前行。

「你想要做這件事嗎？即使你明白將會面對怎樣的危險？」

海涅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靜，顧昂收緊摟住他肩膀的雙手，面頰埋進他的頸窩，也不顧海涅是否會在意他的眼淚沾濕他襯衫的衣領。那是在普通不過的幾個字，人類會因為自身的慾望表達無數次，但顧昂相信在他這一段短暫的人生中，再沒有哪一次渴求比現在更加義無反顧。

「是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