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盟歷5771年，2月23日，星際聯盟除夕，AM 10:30。

央都入春很早，才過二月已經遍地奼紫嫣紅，莊園內的早春花開得團團簇簇煞是可愛，冬日內本就未落葉的遍山喬木齊刷刷地由換上一層新綠，新生的雛鳥剛生出一身柔軟的絨毛，北歸的候鳥早已在林間嬉戲啼唱。入春時節，大自然新老更替的速度被提上頂峰，春節緊跟其後，短暫休憩過的人類匆忙趕在除夕前制定起新一年的任務，萬事疾步前行，唯獨顧昂一人被時間遠遠落在身後，在反覆溫習的過去踽踽獨行。

顧昂並不知道這邊的世界也會過農曆新年，所以當威爾在臘八節詢問他過年需要準備些什麼年貨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海涅已離開將近兩個月，他已經近兩個月沒有跟海涅聊過一次天、說過一句話。

《意域理論》的讀書筆記在昨天去科技部學習模擬駕駛的時候已經交給文汋，模擬駕駛的滋味不好受，即使有格佛里輔助，才一轉下來他就吐了個天翻地覆。駕駛飛船都需要一段適應期，訓練有素的專職人員都會經歷不短時間的不良反應，可況顧昂只是個新手中的新手。吐完繼續上，上完繼續吐，就只有這樣反覆，一直到完全適應在神經接駁的人機交互狀態下的飛船駕駛。模擬駕駛一直持續到下午六點，顧昂吐得幾乎走不動路，最後還是瑞因斯一邊罵罵咧咧地說他弱雞一邊把他背回了家。

顧昂幾乎記不清走出模擬駕駛艙後的事，再完全清醒的時候已經今天早上七點五十，微腦的鬧鐘提醒積了滿滿一窗口，他居然連一個鬧鐘都沒聽見。晨訓理所當然泡了湯，昨天模擬駕駛前文汋給他今天放了假，什麼書都不用讀，什麼筆記也不用寫。原本排得滿滿噹噹的日程突然一個不剩，往日一直期待的空閑時光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讓人驚喜，反而有些無所適從的茫然，顧昂醒來後在床上呆坐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吃完早點，顧昂還是選擇一頭扎進了書房裡。思念無孔不入，他根本不敢讓自己閑下來。

「《軍用飛船戰艦理論》……」

顧昂站在巨大的通頂書架前，盯著書脊上印有藍色齒輪標誌的《軍用飛船戰艦理論》發獃。

「借閱的書是用摸康狄涅格將軍的賬號。」

它確實無孔不入，在每一個沒有絲毫防備的狀態將人撕扯得遍體鱗傷。

從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堅硬，顧昂摩挲著《軍用飛船理論》粗糲的書脊，猶豫許久，還是抽出了它旁邊的那一本《神經接駁裝置基礎知識手冊》。

第二章，第六小節，第七十九頁。

頁邊空白豎排寫著一行字，字跡略有潦草，但筆畫依舊遒勁有力。

「看書一小時，瞌睡五十九分鐘。是不是昨晚又偷摸打遊戲了？」

這是顧昂秋天窩在陽台曬太陽看書可瞌睡被臨時回家拿文件的海涅發現後在書邊寫下的兩句話。

愛人，顧昂斗膽這麼形容對方。愛人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他既是你面對一切苦難挫折的鎧甲，又是你孤立無援時折斷入肺的軟肋，是晴天的和風旭日，又是雨天的悶雷疾風。怎麼會有一個人讓你一想到就覺得又悲又喜呢？這樣的一個人他該怎麼辦才好。他一邊催促著自己不斷前行，即使折斷雙腿，視野一片不著光景的漆黑；一邊又留戀地躊躇原地，毫無用處地焦灼痛苦著。

給海涅發了多少條消息？打過多少通電話？顧昂已經不想去在意這種事了。當他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時間長度開始拉長，分母一天一天變大，作為分子的沒有海涅的日子也隨之增加。當這兩者累積到一定程度，直到擁有「海涅和顧昂」的日子對比分子的大小變得微不足道，這個分式的結果就會無限接近於一，顧昂的生活也將無限接近於從來沒有遇見過海涅。

不辭而別的緊急任務，遠在遙遠星球的任務地點，雖然知情的人都閉口不提，但了解過相關知識的顧昂不是不知道有多危險。起初幾周了無音訊他還能用任務需要搪塞自己，但這兩個來月的時間，甚至於連一條保平安的消息也沒有，顧昂已經無法再阻止自己抱最壞的打算。

似乎已經察覺到顧昂情緒瀕臨崩潰的邊緣，最近瑞因斯都選擇了迴避他，除開吃飯的時間幾乎都沒和顧昂同框過。所以當瑞因斯敲門進書房的時候，顧昂才猛然驚覺這個家裡居然還住著一個瑞因斯。

「你……」顧昂看見瑞因斯滿臉的笑意在一瞬間斂回平直的嘴角，然後被難以言喻的奇怪表情取代，就連說話也帶著不確定的小心翼翼，「怎麼回事？」

「啊？」顧昂迷惑的眨眨眼。

瑞因斯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最後只是沉默地指指自己的臉，又指了指顧昂的。

書房的房門還留著一條縫，從溫度較低的走廊吹進來一陣涼風，顧昂這才驚覺自己臉頰冰涼。

「不好意思。」顧昂抹了一把臉，沖瑞因斯抱歉地笑笑，「可能……迎風流淚？」

「唐睿給我批了一天假。」見顧昂避之不提瑞因斯也不想深究下去，直接了當地說明來意：「我等會兒回家過年。」

顧昂點點頭，把手中書插回書架，「那新年快樂。」

瑞因斯生平最煩面對這種凄凄哀哀的場景，他本就是個不會安慰人的主，要他說些什麼窩心的溫暖話還不如讓他在街上裸奔。瑞因斯在原地僵著彆扭半天，顧昂選好書才發現他還沒走，「不是回家過年嗎？」

瑞因斯幹巴巴地「哦」了一聲，磨磨蹭蹭地轉身離開，磨磨蹭蹭地關門，在顧昂快要以為是瑞因斯故意留了一條縫不關門的時候房門突然又被人一把推開，瑞因斯拉著房門把手盯著一臉錯愕的顧昂咬牙切齒道：「你新年快樂。」

還沒來得及應聲房門就「嘭」地一聲關了個嚴嚴實實，顧昂有些哭笑不得。這種人怎麼形容來著？彆扭又坦誠？

瑞因斯才走不久，威爾就過來敲門問年夜飯要怎麼安排，驚訝完需要這麼早開始煮年夜飯後，顧昂才從威爾那兒得知給顧昂做完年夜飯後他要回家陪克洛洛過年。

是的，這裡不是瑞因斯的家，也不是威爾的家，他們沒有理由留在這裡陪自己過合家團聚的除夕。

可是這裡也不是自己的家啊。

顧昂希望這裡是他的家，可這裡還沒成為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