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
小說: 程醫生的秘密情人 作者:青识 字數:2624 更新時間:2019-04-25 16:09:21
藺煥萍收拾好地面,環視著立雪住過的房間,眼睛漸漸被霧氣瀰漫。
她起身摸著立雪用過的梳子,照過的鏡子,衣櫃里穿過的衣服,睡過的床鋪——一切都彷彿保留著她生活過得氣息,她的味道殘留在房間里的角角落落。牆上貼著她最崇拜的楊鈺瑩的海報,枕頭上放著她最鍾愛的維尼熊,床頭櫃上會旋轉發亮的可愛檯燈。
她坐在床上,撫摸著女兒墊過的床單,思念漲潮般令她窒息。她的腳突然碰到床下的什麼東西,於是蹲下來掀開床單,拉出一個落滿灰塵的匣子。裡面擺滿了零零碎碎的玩意兒,還有一本精緻的日記本。
她顫抖地翻開。
2011年8月12日晴
今天是我十一歲的生日,可是爸爸媽媽好像都忘記了。可是沒關係,我自己祝福一下:程立雪,生日快樂!
媽媽今天又罵我了,因為我的碗沒有洗幹凈。可是不能怪我的,那黑乎乎的東西怎麼都洗不掉。裂掉的碗口把我的手割開了,完了,明天洗碗洗衣服的時候肯定很疼。
媽媽,我很愛你。
有多愛呢?就讓我唱首歌來表達吧。
「不要問我太陽有多高,只要問我愛你有多深。不要問我星星有幾顆,我會告訴你很多,很多。」可是,你愛不愛我呢?我覺得你更愛弟弟,我六歲的時候都沒上過學前班,那裡面有蹦床,還有木馬,轉轉車呢。
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媽媽一定會更愛我。
不能再寫了,馬上要考試了,我得趕快複習考一個好成績,不然媽媽又會失望的。老天爺一定要保佑我啊!
這一頁夾著一張疊成方塊的紙,她把它展開,是皺巴巴的獎狀。
程立雪,期中考試班級第三名。
她獃獃地望著獎狀,手指摩挲著程立雪的名字,心裡苦澀翻湧。
她忽然想起什麼。
2001年,立雪10歲,程時5歲,上學前班。8月,8月12日,晴……
清脆的巴掌聲在耳邊響起,震得耳膜顫動。那一天,立雪咬傷了那個流氓,她在醫院丟給了立雪一記重重的耳光。
那耳光,彷彿穿越了十幾年,在她翻開立雪日記的今天,報仇似的丟還給了她。
她合上日記本,用力壓在胸口。她把臉貼在日記本上,感受它的溫度。
她無聲的哭泣,淚水濺在日記上——開出這個夏天最遲的花朵。
程時和許瑩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
家裡沒有開燈。當程時打開客廳的燈時,偌大的客廳竟顯得十分冷清。他的心也沒來由地空出了一塊。
他下意識地覺得沙發上應該坐著一個等他回來的人的,可是空氣里只有他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和水槽里滴答作響的水滴聲。
藺煥萍已經離開。桌上有她的信。
字體歪歪扭扭,但墨跡時淺時深,可以想像寫字的人如何克制著顫抖的右手在紙上寫著。紙張有被打濕的痕跡,暈染了一塊塊的青黑色,像張髒兮兮的蒼老的臉。
程時:
我去你姥姥家住幾天。錢放在客廳茶幾上。你在家好好的,有事打我電話。
若不是這字和紙出賣了她,讀這信的人一定看不出她內心的惶恐與悲傷。
「阿姨她不會……」許瑩憂心忡忡地望著他手中的信。
「她不會有事。」
許瑩嘴唇動了動,可還是什麼也沒說。
程時補充道:「她更愛她自己。」
許瑩終於按捺不住,看著他的眼睛說:「你又怎麼知道她愛你不會勝過她自己?程時,或許當年阿姨有錯,可是那是一個意外,這麼些年了,都該過去了。我想立雪她……也會原諒程阿姨的……」
程時不說話,只冷冷地盯著她。
許瑩有些激動,心裡的話她非說出來不可。
「你恨得真的是她嗎?你沒有勇氣恨自己,沒有勇氣讓自己相信立雪的死跟你脫不了關係。從頭到尾,你都在把自己的內疚自責嫁禍給她,讓自己好過些不是嗎?你靠著對母親的恨意度日,才找得到你活著的意義對嗎?程時,你這樣每分每秒都忘不了要恨她,又讓自己好過幾分?」
他眼裡的光更加黯淡了,只剩許瑩有些憤怒的臉在眼前翕翕晃動。
「偏激地享受著報復的快感,程時,這不可能是你。」
許瑩直直看著他,探尋的眼神像章魚的觸角,用力捲住程時。
程時的心震了一下,如一塊石頭丟進一灘死水裡,漾開了苔蘚和浮萍,不得不露出水下骯髒的水藻,散發出惡臭的味道。
許瑩錯了。
他的確是在報復並且樂在其中。
他報復的不僅僅是他母親,還有那個遠渡重洋,令他夜不能寐的人。
而你,只是他信手拈來的一枚棋子,一枚玩弄於他股掌間的棋子而已。
他用刀子在心上狠狠剜絞了一下。
可是這樣的贖罪,她看不見。
他充滿傷楚和內疚的眼裡,從此終於有了一個小小的許瑩。
可是她太小了,小得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合上眼睛就會溺死在鋪天蓋地的淚水裡,小得睜開眼眸就會隨著淚水從眼角滑落。
從此杳無蹤影,無跡可尋。
她最多有著和淚水一樣排毒殺菌的功用,在程時悲傷流淚時,讓他眼睛變得開朗清明。
她的「小」並非是她不能將程時佔為己有的癥結所在,原因在於程時的眼裡,永遠住著一個軒昂挺拔的身影,那身影的龐大,足以把她排擠得毫無立錐之地。
權衡用力晃著他的肩膀罵他:「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非得逼死她你才滿意?」
程立雪淚光盈盈地瞪著他:「我都原諒她了,為什麼你還不肯放過她,放過你自己?」
許瑩悲恨交加地望著他:「我怎麼那麼傻!你連自己的媽媽都不愛,又怎麼會愛我?」
憤怒,悲痛,仇恨,絕望如細密的蠶絲糾結成天羅地網,纏織在夢裡。
然後驀地驚醒,滿身冷汗。
回想夢境,背上仍然發涼。
藺煥萍已經離開了一個星期,於是連續七天,程時都會從同樣的夢魘中驚醒。
他趿拉著鞋走到客廳,空蕩盪得只流轉著腳步的迴音。他習慣性地瞟一眼餐桌,那裡並沒有預備好的早飯。洗漱之後和往常一樣窩在沙發上看早間新聞,今天的主持人蠕動著嘴唇字正腔圓地吐出一連串文字,聒噪得令人煩亂。
好些日子沒有打掃,茶幾上竟落了層薄薄的灰塵,不知從哪兒爬來的螞蟻黑壓壓的擠滿了幾顆爛掉的葡萄上。他在沙發上躺下,隨意翻開一本雜誌,一行字跳進他的眼裡。
人不可能永遠和摯愛的人一起,無論多麼美妙的事情都會成為過去,無論多麼深切的悲哀也會消逝,一如時光流逝。
時鐘不知疲憊地轉動著。
他堅硬如鐵的心,也漸漸裂出一道罅隙,現出母親凄愴的笑臉來。
他鬼使神差地推開姐姐的房門。
站在門口,在一切熟悉的陳設上緩慢地移動著視線。不知不覺,淚水早已盈滿眼眶。
「姐,你還恨媽嗎?」
他的聲音顫抖得像夏天初生即落的葉子,卑微地垂死掙扎,苦苦祈求。
其實他希望立雪給他的答覆是「不恨」。
他累了,努力恨一個自己不恨的人怎麼會不累呢?是的,他不恨她,他只是不敢直視立雪最後看他的眼神,他想要用仇恨媽媽的方式來推諉贖罪。他以為立雪的靈魂附進了他的身體,欺騙自己背負著立雪的仇恨,所以他必須要完成恨她的使命。
只是這個六月以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像一場驟雨,還未落到地面就被灼熱的溫度蒸發了。爾後是不見天日的陰雲天氣,悲傷的氣流到處肆虐,無法排遣。
他沒有得到立雪的回應。
他抹了抹眼角的淚,慢慢合上了門。
梳妝台腳下,幾粒可疑的藥丸,他自然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