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傅承禹自顧自地抽他的抽煙，裴陵默默地站在後面盯著他左手上的戒指發獃，兩人誰也不說話，硬生生將氣氛掰成微妙的對立。

說起來以兩人的身份，這點表面上的功夫總得做足。可要真說起來，傅承禹現在就算甩他個臭臉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當然他不會愚蠢到這麼幹。

傅承禹沒有虐待人的愛好，也沒有吸毒的習慣，所以他無法理解裴陵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態來找他的。

高高在上的監督電影進度？光明正大挖幾個人過去？還是想和他們打好關係，以便日後進軍國際？

這確實是裴陵幹的出來的事情……可不管怎樣，他都不想再跟他說上一句話了。

或許是無話可講，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抗拒。傅承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里永遠沒有他裴陵的一席之地。

最後裴陵還是退讓了，他看著躺椅上的男人，出聲問道，「那個……」

剛說了兩個字裴陵就不自然地頓了一下，彷彿在組織什麼特別深奧的學術語言：

「原來你會抽煙啊。」

「……」

這著實不像是TDI總裁問出來的弱智問題，男人居然也沒說什麼。

傅承禹又吸了一口，頓時一片雲霧繚繞，他垂在扶手的右手微屈，指骨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木質扶板。

「你說呢？」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裴陵沉默了一會，他看著連抽個煙都勾人的男人，覺得自己剛剛問出來那個問題簡直蠢爆了。

傅承禹好像完全不在意身後站了個人，該抽煙的就繼續抽煙，該望天的就繼續望天，裴陵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就跟個黑道大佬似的往那一躺，一副剛殺完人回來休息的樣子，煙不離手，手下小弟發話他看心情給幾個字。

這完全不是他平時的作風，要怪只能怪裴陵選的不是時候，自己撞槍口上了。

又是一陣死寂。

「你……」照例是裴陵先開的口，他斟酌地問道，語氣很是誠懇，「近期在華夏有什麼打算麼？」

能讓他以這種低聲下氣的語氣講話的，面前的男人是第一個。

傅承禹撣了撣已經結成長串的煙灰，輕描淡寫地回答：「沒什麼打算，拍完就回去了。」

「……不在這裡多待會兒麼？」

「不用了。」

「……」

裴陵其實比傅承禹還要高，看上去也比傅承禹強壯，他這樣畢恭畢敬地站在後面像極了男人的保鏢——如果他的表情能夠再狠點的話。

可他跟男人對話時的語氣委婉得不可思議，很難想像這樣一位位高權重的男人能說出這樣的話，態度謙謹得像個助理。

裴陵換了個話題，他看著男人抽煙心裡其實很不是滋味：「M&C新款大衣，沒想到你也喜歡這種的……是去秀場看到的麼？據說他們在米蘭安排了一周的M&C秋季款秀場，主辦方大手筆。」

「哦？」傅承禹掐滅了最後一點煙頭，聽到這個消息倒是有點好奇，「這麼說你也買了？」

顯然沒想到男人會問他這個問題，裴陵下意識點了點頭，答道：「季銘喜歡這個系列的所有衣服，托我幫他帶了幾件……我不穿這種衣服，都在衣櫃里扔著。」

然後裴陵就看見男人微不可聞地抬了抬下巴。陽光已經照到了陽台半側，他的手垂在晨曦中，戴在無名指和小拇指上的戒指閃閃發光。

裴陵忍住詢問的衝動，其實他一進來就看見了那兩枚格外顯眼的戒指，無名指上的Lucifer，寓意墮落的光明；而小拇指上的那枚戒指，卻是十分眼熟。

鏤空雜雕，同樣是銀色，他知道戒指上下一共有幾條銀線，他還知道裡面刻著的字樣是Xerxes。

澤克西斯的紀念款，曾經蕭然挑的是這款。

裴陵知道這不是巧合，只是不敢確定罷了。可他越看越覺得刺眼，那枚戒指，是他小心翼翼保管的寶貝，是他無論放在哪裡都會回想起的罪證。因為這是那個少年的遺物，所以他連看都不允許別人看，如今被男人大大咧咧地戴在手上，裴陵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那枚戒指，」下意識地，字句像不受控制的潮水般湧出，他脫口而出，「你為什麼會戴那枚戒指？」

為什麼會戴那枚戒指呢？紀念款……你總不會希望自己早點死吧。

傅承禹還是神遊一般地躺在躺椅上，仰面朝天，輕飄飄地回了句：「我以為你知道呢——西羅斯的東西，無論衣服飾品，我這個代言人不都得穿身上？」

裴陵一愣，才想起來這款東西的製作者是羅娜·西羅斯，那位大名鼎鼎的才女與澤克西斯的關係好的可不一般；而那件看起來很騷包穿起來更騷包的大衣，聽男人講也出自這位夫人之手。

傅承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如果你是想借我們的名氣打進好萊塢，我勸你放棄吧。我們一沒知名度二沒熱題材，頂多在國內賺個眼球，一放到國外那就什麼也不是了。」

他說的是實話，格爾特充其量只是個資深演員，在業界內連他都夠不上——這世上活著的並且能與他比肩的也就那麼幾位。至於幾位主演，除了演過幾部商業大片的內特·安德烈斯和西嘉兒有點號召力，其他的人不足一提。

要說這熱度，想上去很容易，澤克西斯露個臉就行了；要說這上座率，想提升卻要花一番功夫了。

傅承禹想裴陵一沒時間二沒這心思，當然不可能是幫他們宣傳的，倒是有可能想著借他個人的名氣，提一下新零星的檔次。

不得不說傅承禹想得很周到，乍一看也確實如此。不過很可惜的是，這次的裴總裁千里迢迢扔下手頭的項目飛過來，打的並不是這個沾滿銅臭味的主意。

裴陵站在後面聽男人這麼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不，其實我這次主——」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裴陵連忙說了聲抱歉，進屋接電話去了。

等人走了，傅承禹才慢悠悠地起身，慢條斯理地整了整大衣，將煙頭丟進垃圾桶。哼著小曲兒扶住護欄，腳尖踩上高起的石磚，手一撐，整個人輕盈一躍，半空中黑色的大衣飛舞，下一秒穩穩地落了門前的草地上。

從二樓跳下來的巨星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站起來，雙手揣兜，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周遭再秀麗不過的景象，邁開長腿就往外走。

沿著潺潺流淌的溪流往前走，傅承禹停在與之相隔的半片森林外。

他看見一個敏捷的身影從兩棵松樹窄小的空隙里擠出來，那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右手拿著裝滿草藥的小袋子，白皙的臉上灰一道綠一道，煞是好玩。

「咳，」傅承禹咳嗽了聲，站在溪邊說道，「你的臉有點可愛。」

那女孩一看有人站在不遠處，大概怕生，先是有些躊躇地站在原地，等細看了那人長的啥模樣，立馬拎著鞋子噔噔噔淌著水就跑過來了。

「帥哥唉！給個簽名不？」

女孩的頭髮很長，烏黑濃密，用髮帶做了個簡單的捆紮，這會兒抬頭跟男人對視，一雙大大的眼睛滿是漂亮的晨光。

她穿著不合季節的短T，工裝褲挽到膝蓋，小腿裸露在空氣中，上面有幾道明顯被樹枝刮擦的痕跡。

傅承禹接過女孩的記號筆，朝她比了個手勢，笑道：「簽哪。」

女孩轉了個身，把背面純白的T裇給他看：「簽這啦~」

於是男人俯下身子，往女孩背上龍飛鳳舞寫了幾筆。他彎下腰來的時候長長的衣擺下垂，黑色長款風衣襯著他身高腿長，那張臉笑起來真是要了人命了。他一邊寫一邊問，「你知道我是明星啊。」

小女孩心滿意足地往自己後背瞅了瞅，開心地點了點頭，一把拉住傅承禹的手就往外走：「我知道啊，有劇組來著，你長得這麼帥，一定是主角咯！」

頓了頓，覺得自己哪裡說的不對，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非常鄭重地補充道，「不對，我看的電視劇里的男主角都沒有你好看……哇，我聽媽媽說長得特別好看的都是天使——大哥哥你是從天堂上飛下來的天使嗎！」

小女孩童言無忌，男人只是哈哈大笑。

傅承禹揉了揉女孩的腦袋，長長的睫毛蜷起：「叔叔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

無論天堂地獄，都是很遠的地方，他曾有幸見過死亡的真容，也曾一度以為自己回不來。

裴陵俯在陽台邊上，電話那頭林礫還在喋喋不休地向他報告近期TDI各方面業務狀況，他聽的並不是那麼專註，因為眼睛固執地望著下方，下方黑色身影的高大男人拉起女孩纖細的手，女孩開心地笑著轉了個圈。

剛才那個人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雖然仍是彬彬有禮有問必答。他才離開一會兒，那人就已經走得這麼遠了。

這讓裴陵有些驚恐，他又想起自己得知少年死訊的時候，那麼措手不及那麼無能為力。明明離成功這麼近了，那個人卻偏偏不會在原地等他。

沒人會一廂情願地在原地等你，無論從前過往還是從今往後，他們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於是那個人再不會是一副乖巧聽話的樣子等他回家，也不會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無所謂。

裴陵茫然地望著男人，又茫然地想，這輩子他還有機會嗎？

從前他是這個人的必需品，如今兩人再無瓜葛，他是神明被人敬仰，甚至不屑與自己交談。

他有點畏懼了，但並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