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未消更濃，許是一夜無停了。

也不知賓客們究竟要鬧到多晚，完全沒個要散的意思。莫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

新娘子在喜房裡等得有些著急了，想要拽了大紅蓋頭，只被身邊的喜娘攔著。心想著這天地也拜了，洞房也入了，怎麼這麼久也不看見個新郎的人影？這可真是急煞人了！

都說這司馬府上的大公子，是個頂尖兒的人物。原是有德陽公主之女配了，只可惜那原配夫人紅顏薄命，早早的就撒手人寰。

其實以吳瓊這心氣高的性子，也是斷斷不肯做了人家續弦的。只是不管爹爹也好，娘親也好，都對那個傳說中的「司馬家的大公子」讚不絕口，簡直是要捧上天去了。

說什麼只要自己嫁進來了，那可就是司馬家的長房嫡媳。續弦又怎麼了，誰還敢說個不是麼？

吳瓊聽了這勸慰，轉念想想也是這個理兒。且不說這司馬師人品怎樣，但凡能夠嫁到大府里去的，像王元姬那樣做個二房嫡媳也算是好的了，這長房的，不僅要靠家世，多半還要得運氣。

這麼胡思亂想著，時間倒也過得快。紅蠟淚已經流了滿滿桌角了，這新郎官兒終於是在眾星捧月之下進得喜房來。

只是這新郎官怎麼看，怎麼都讓人感覺挺違和的。怎麼這樣美的喜事兒，這位新郎官大人，卻仍是一副萬年冰山臉，大有生人勿近的架勢。

打從他一進來，這原本熱鬧鬧的喜房，好像霎時間就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層低氣壓。

只有二公子司馬昭和幾位兄弟們在那兒幹笑，然而就這麼笑著笑著，臉部肌肉都要抽搐了，卻似乎一點感染力都沒有的。

司馬昭無奈的在心中苦嘆一聲。

母上今日千叮萬囑，說是一定要把這事兒弄得喜慶些，好讓自個兒兄長也舒舒心。自個兒兄長這一年多來，是為個什麼不能舒心，自己和母上都清楚得很。自然也是讓人心疼的。

但是——

母上兩唇一碰，只當這是多容易的差使呢！殊不知自家這兄長之鐵石心腸，就連自己這個做兄弟的，也要跪拜折服了！

其實自個兒兄長原不是這樣的。

這是自打原來的大嫂亡故之後，就難得在他臉上看到正常的笑容了。時至今日，司馬昭幾乎都要懷疑自家兄長是不是已經失去了笑的能力。

然而畢竟母上之命不可違，司馬昭同樣也是在心底盼望著自家兄長能夠透過這麼樁親事有所改變。至少，能夠像過去那樣，還有個人樣，就已經足夠了。

司馬昭對於過去的事情，對於過去的兄長，了解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也是一場婚宴，已經是八九年前的事情。那個時候的兄長，也像絕大多數男人一樣，第一次有了做他人夫君的自覺。那個時候，司馬昭甚至還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羞赧。雖然仍是儘力綳著臉，維持他那個高貴冷艷的貴公子臉，但越是如此，臉頰上透露出來的兩抹可疑的紅暈才更叫人心疑。雖然事後兄長信誓旦旦的對自己說那絕對是因為酒精的關係。但是在自己明確表示不可信之後，兄長竟然就掐住自己的脖子讓自個兒給他發誓絕不將這事兒亂說，尤其絕對絕對不能對大嫂說！

那個時候的兄長，也有喜也有怒，也有哀也有樂。

只是那樣美好的歲月，竟然是轉瞬即逝，就像鏡花水月一般。

將這鏡中花水中月打碎的，是太和四年的一場浮華案。只因那夏侯玄乃是兄長的夫兄，又與罪首何晏交好，無端被牽連。更可恨的是，夏侯玄和何晏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並未受到嚴懲。反是被牽連的兄長，從此遭了魏明帝厭棄，仕途盡毀。多番打擊之下，不論是兄長亦或是父親，已經深刻的了解到一個殘酷的事實——

司馬家作為曹魏皇室既忌憚又不得不倚重的特殊家族而存在著的這個事實，已經使曹魏皇室採取了抑制司馬家的行動。

也正是那個時候，父親對兄長說了這樣的話——

天命，盡在你手。

背負天命之重量，終不是凡人所能為。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必須拋舍人性，將人性中最柔軟的部分全部剔除，只留下最剛強的那一塊。只有那樣，才不會再有軟肋，不會再受名之為「凡人」的限制。衝破「凡人」的界限，才能將天命，盡握於其手。

只有如此，才是無懈可擊。

最最柔軟，最最美好的部分，被兄長剔除了。

親手。

司馬昭不能想像那種好像，自己親手將幾身之胸膛剖開的痛。不僅僅是這樣，被剖開的傷口，要由自己之手，親自將砰砰跳動的心臟取出，然後碾碎。從此，不再有生為活人的心。

不再有心。

只是為了所追逐的至高而存在。一切以這至高的追求為準繩，就像是為之而誕生的機械，完美，而冰冷。

不再有心。

不會再感受到痛苦，也不會再感受到福祉。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司馬昭不敢去深思。

自己的兄長，為了這個家，犧牲了太多。

他理應得到屬於他的福祉！即使他斷然將其拋舍了，司馬昭仍舊希望他能夠回到從前的樣子！

即使不如今日之無堅不摧，不如今日之完美無缺。但至少，還能從他身上感受到溫度，還能看到他再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靨。

所以——

希望至少這次入府的新大嫂，能夠為自己的兄長多少帶來一些慰藉的心情，是如此真實也是如此的迫切。

「請大公子以金稱挑起新少夫人紅蓋頭，從此夫妻恩愛，稱心如意。」

喜娘高聲吟誦著祝詞，大夥兒也湊熱鬧的起著哄。

此時外面的賓客已經差不離都退了，只留下些最親密的自家兄弟，也不需要避嫌，倒是讓這群小子更加放肆了。

猶如破繭成蝶，女子的大紅蓋頭被挑起的那一瞬間，屬於她的人生就將徹底破蛹，以達成一個更為燦爛迷人的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