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逃
小說: 被愛妄想症 作者:世味煮茶 字數:4841 更新時間:2019-04-26 10:55:28
無論多久都會記得這一天。2012年7月1日,晴天,諸事不宜。
在我當時已經過了的十八年的人生中,大多都是昏暗陰沉而且無趣的記憶,而這一天,是冗長生命之中,絕對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天,是畢業盛典,而中午12點35分43秒,我失去了最愛的祖母。而我的眼淚還掛在臉上,祖母的屍體還在太平間里未涼,我就出現在了畢業狂歡的聚會上。
「然而」酒吧,離我們高中最近步行街上。
我站在包廂門前,包廂里是一群人的鬼哭狼嚎,吼著不成調子的歌曲。
其實這一天本該是個節日的,我身上穿的紅外套還是出門的時候保姆芳姨特意熨燙過的,鞋子也是新的,說是今日起便又是新的開始,從頭到腳都要新到底。可是此刻我臉上卻寫著滿滿的喪氣和頹然。
透過門縫,我看見一堆喝著啤酒歡笑的人,他們大多和我不熟,是隔壁幾個班成績不好平日只顧著玩的那群人,我眼睛死死盯著的,是坐在沙發角落裡,一手支著靠背,下頜分明,眼神像沒有月亮的夜晚懸在天上的啟明星般的那個人。
他是我愛的人,我捧在心上整整高中三年的人——秦浪。
若是在昨天我還能很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的男朋友,可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了。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推開門,就聽見裡頭一個痞聲痞氣的人開口:「喲,秦浪,今兒怎麼這麼不high啊?難不成,是在想那個『小少爺』不成!」
然後又有一人掐著嗓子:「不是吧,就那個天天不要臉纏著咱浪哥的,都畢業了還不讓消停呢?」
「沒辦法,」一個男生故意捏著蘭花指往前娘氣兮兮地一點,「畢竟人家是這樣子的貨色嘛,你們說是不是哦?」
「就是!」很快有人起鬨,大笑不止,沖著秦浪道,「不是哥們說你,你也算是水逆三年了,哎呦喂,就那傢伙的黏膩勁兒,二班的班花都不服我就服他。趁畢業,你也算是解放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好好一個大老爺們,怎麼非就是那麼不要臉呢,真這麼缺男人不會自己個去gay吧里買啊?也就你能演得下去,換了我,我就吐了。」
酒杯一碰,隨即一聲怪叫:「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大老爺們啊!」
鬨堂大笑。
這笑聲刺耳得難受,裡面的那群人不會知道,他們肆無忌憚的談論對象就站在門外。
我看見他們用沾滿污穢的手,在我對秦浪的一片清潭裡隨意地攪動、弄渾。
可我除了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以外,居然什麼也不敢做。
終於,秦浪開口了。
他先把杯子放下,揉了揉眉間——我知道這是他不悅的信號,然後我聽見,那個曾經幫過我、照顧過我,是我的光、我的水、我的午夜夢回的秦浪,冷冷地在我心上插了一刀。
他說:「別提他來噁心我。」
彷彿置身墳地,突然見到鬼火,我滿身滿心一個寒顫,那種感覺,和幾個小時前,站在手術室門口,親眼看著祖母被蓋著白布,醫生歉意地說他儘力了的感覺,一模一樣。
其實在這種時候,聰明的人應該趕緊轉身離去,這樣還能給自己留點尊嚴和顏面。可惜我就是那個不聰明的人,我呆在原地,雙腳都不知道怎麼抬動,直到包廂的門被倏地打開。
一時間尷尬的冷靜。
開門的正是秦浪,我慌亂和凄楚的眼神,撞上他冷漠而微怔的眸子。
包廂里的人先是安靜,然後故意拉長調子或是吹口哨,就是看好戲的心態。我立刻就把頭低了下去,像只烏龜,我很沒有骨氣,眼淚就掉了下來,好像更加落了他們的話柄。為了掩飾自己的淚水,我只能把頭埋得很低很低,低得下巴幾乎擱在了鎖骨上。
「秦浪…」我還是忍不住開口,越說聲音越輕,「…你是這樣想的嗎?」
秦浪看了我好幾秒,我覺得頭頂像火燒,然後他一言不發,從我身邊擦過去,走了。這無疑就是判了我的死刑,他討厭我,到連句話也不肯說的地步了。
大約是秦浪的離席讓包廂里的人覺得很無趣,他們把掃興的由頭都算在我的頭上,或許也有一點給秦浪出氣的意思。
於是拉拉扯扯地,在我的驚呼之中,把我推進了廁所的隔間里,反鎖起來。
我大慌:「你們,你們幹什麼?開門!開門!」
「幹什麼?讓你看看什麼叫爺們!」
年輕人不知道什麼叫做過分,他們很習慣把「開玩笑」這三個字掛在嘴上,然後理所當然地去做傷害別人的事而全然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樂在其中。
若是還在學校里,他們斷然不敢對我做這種事,現在仗著要畢業了,從此也不會再見面了,法不責眾,所以開始猖狂起來。
我用力拍著門呼救,拍得手心疼,可是只聽到那群人的嘲笑和言語上的羞辱,然後從隔間上驟然淋下一桶水,把我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真心涼啊。
隨後是一整鼓掌聲,那群人吼叫著便跑走了。
叫了半個小時,我覺得累得慌,然後盤腿坐下,把臉埋在膝蓋上。
說來有意思,這個時候,我反而難過得哭不出來了。失去親人又失去了愛人,天底下還能有比我更倒霉的傢伙麼?
雖然是夏天,可酒吧里冷氣很足,廁所陰冷潮濕,我一貫怕冷,便開始瑟瑟發抖。
在我的記憶里,上一次這麼狼狽的時候,好像也是因為秦浪。
那個時候,已經是放寒假,他突然說要帶我去一個有攔街福的地方玩,在我們還是情侶的時候,他一向冷淡,所以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攔街福在郊區很遠的地方,我們甚至還打了一輛車,開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到。
在擁擠的人群里,我關心的不是有多少糕點,有多少熱鬧,而是人群將我一次次往他身上撞。儘管他從始至終沒有牽過我的手,我還是覺得很歡喜。
我買了狗不理包子,買了糖人,還買了羊肉串,像獻寶一樣給秦浪。以前我若是這麼做,他是接都不會接的,最後都是我吃掉兩人份的,可是那一刻,他居然收下了,而且很自然的地吃下去了。
驚喜來的太快,往往意味著不祥。
大約一個小時後,天有些黑了,他說去趟衛生間,讓我原地等他,我乖順地點點頭,就看著他消失在人海盡頭。我一直追著他的身影,往哪裡拐記得牢牢的,生怕找不到他,或是他找不到我。
人潮熙熙攘攘,而後變得漸漸稀少,最後連小販們也都準備收攤回家了。
我手裡還拿著涼掉的肉串,乖得不得了在等,可是心裡已經明白,他不會來找我了。
可我卻仍舊站在那裡,一直等到最後一盞燈被熄滅。
等夜風順著我鬆散的圍巾,惡意地舔著我的脖子,讓我臉頰涼得發疼,我才終於嘆了一口氣往回走。郊區是沒有公交和車的,慘的是我的手機在秦浪那裡,身邊還沒有一分錢,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去。
泥濘的路,坑坑窪窪,走一步絆一跤,跑起來更是處處陷阱。好在我穿得多,摔疼了也沒破皮,只是我走了不少冤枉路,最後差點累暈過去,好在遇到了好心人,捎了我一段順風車,讓我在城裡下車。
城裡的路我很熟,終於在天亮的時候,我回到家裡。
芳姨開門看見我的時候,被我的慘狀嚇得說不出話來。
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趕緊打電話給秦浪報平安。我聽見電話那頭,秦浪的聲音像是剛從睡夢中蘇醒,還帶著濃重的鼻音,道:「你真煩,丟也丟不掉。」
他不會知道我在電話這頭是怎麼傷心的。
平心而論,我雖然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可脾氣也並不是包子,我只是在秦浪面前不要臉了。
有一個問題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好好的一對情侶,會像我們這樣,處成了仇敵一般?我愛秦浪,從前也一直都篤信他心裡有我的,可是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都讓我原先的堅持變得崩潰和瓦解。
雖然是我主動追求的他,雖然我明裡暗裡做了一些或許讓人討厭的事情與手腳,雖然我多多少少威逼利誘了一下,這是我鼓起勇氣做的最勇敢的事情,但是他終究還是接受我了。
班導曾給父親打過小報告,說我同差生廝混在一起,怕是帶壞了我。我不知道班導和父親在辦公室里約見秦浪的時候說了些什麼,只是後來秦浪見到我的時候用一種很鄙夷的態度說:「小少爺,別再跟著我犯賤了行麼?」
這三年裡,我一直都把秦浪的種種不好歸咎到自己身上,歸咎到身份的差距,歸咎到父親的過分,歸咎到班導的多事,然後再把他的種種好處像話梅一樣在嘴裡反覆嚼反覆嚼。
直到今日才知道,從來都是我在妄想,他始終都是這樣,是我自欺欺人。
好在,我還知道醒過來。
衛生間一直都沒人進來,我也一直都沒法出去。等到我冷得開始絕望的時候,我想,等到酒吧打烊,清潔工打掃的時候,總會發現我的。
有趣的是,我比我設想中被救出去得早。
「著火了!!!」
起先是一聲驚呼,然後是大喊大叫男男女女的哭喊,最後是濃煙滾滾冒進來,再蠢的人也知道這是著火了。即便生活再怎麼絕望,我此刻還沒想那麼快去見祖母,祖母也只怕沒想那麼快看到我,於是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我又開始呼救和拍射門扉。
「咳咳……咳咳…救命……」
人在面臨危險的時候,往往會暴露最真實的反應,可笑我在這個時候,還期盼著秦浪會像電影里那樣,破開大門,逆著火光和煙霧,英雄般出現在我面前,救我於水火之中。
我甚至還想好了,當他出現的時候我要怎麼跟他撒嬌,怎麼跟他哭訴自己的委屈以及怎麼緊緊抱著他……越是這麼想,就越是要失望。
最後在我被嗆得淚眼迷離的時候,救我出去的不是任何別的人,而是真正捨己為人而不求回報的好人——消防員。
那個消防員大抵是個新兵,他見我一被救出,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還以為我是嚇傻了,拽了一條毯子給我披上,用濕紙巾擦我臉上黑灰的污漬,安慰道:「沒事了,想哭便哭出來吧。」
我裹緊毯子,只是咬了咬唇。
消防員又說:「一會兒麻煩你留下做個筆錄,聽說是有人縱火,我先進去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人困在裡面。」一轉頭,他又衝進了火里。
周圍一片哭喊或是哀嚎的聲音,車馬、人群、竊竊私語、警笛、尖叫、爭吵、水聲。
此刻我哪裡還有心情去做什麼筆錄,我只想離這場鬧劇遠遠的,於是站了起來。
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感覺腰上一疼,好像是剛才跑出來的時候,被燒傷了一小塊。
這疼痛,直達大腦,是一整天的遭遇下來後,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天旋地轉,不省人事。
再次睜開眼睛,是躺在醫院的高級病房裡,芳姨在床頭照顧我,一看見我醒來,連忙問道:「啊呀,少爺醒了,渴不渴?有沒有不舒服的啊?老爺太太有些忙,等空了就會來醫院看你的。」說完站起來給父親和母親打電話報平安。
醫院淡淡的消毒水味充斥著我的鼻子,滴答滴答的藥水順著膠管流進身體里,一切都在告示著生命的脆弱和堅強,矛盾而存在。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竟然只有一個保姆在我身邊,以前奶奶還會心疼我,現在好了,連奶奶都不在了。
我聽見芳姨謙卑地對著電話那頭回話,動了動左手,一把扯掉了針頭,掀開被子走下去。
芳姨驚呼一聲:「啊呀,現在可不能下床的呀!」
赤腳走到芳姨身後,就著她拿手機的手一掰,奪下電話,放在自己的耳邊。
沉默了三四秒,我才嘶啞著嗓子開口:「父親,我想求你一件事……」
逃,我要做一個逃兵。
三十六計還知道走為上計,做一個逃兵沒有什麼可恥的,我的人已經已經死在火里了。
我知道父親一定會答應我,只是他也對我的決定頗有些意外,他說,「那等你出院……」
「我希望越快越好。」
因為嗆了煙和著涼,在床上躺了三四日我才終於能出發。
腰上那個燙傷留了一個月牙形的疤痕,醫生說替我安排祛疤手術,我想了想就拒絕了。一來這會耽誤我的時間,二來……留著也好,人都說好了傷疤忘了疼,若是連疤痕都沒了,那少不得還會重蹈覆轍。
從醫院出發,連家門都沒踏進,我是直接去的機場。
在機場登機的時候,我掏出了手機,在鍵盤上摩挲了一下,還是依著心裡記得牢牢的那個號碼,十二個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反反覆復折騰到廣播里發出催促我的訊息,我才終於發了一條簡訊。
「現在我消失了,你終於自在了。」
叮咚一聲,簡訊發送成功。不過三秒之後,手機就劇烈震動起來,看著熒幕上那兩個字,我抖了一下,險些扔出去。
習慣性一滑,接通了,然後是一聲壓抑著風雨般的咆哮:「林羨,你究竟又要玩什麼把戲?!你人在——」
嘟的一下,我把電話掛斷了。這是我頭一次掛斷他的電話,沒想到,原來我還是做得到的,儘管心臟拚命跳動。
手機又是一震,來電顯示還是他,我咬咬牙,把卡拆出來,用力一折,咯嘣斷成兩半,掉在地上,不動了。
想了一想,又在膝蓋上一頂,把手機也折斷了。這手機里有太多過去的痕跡,一個一個刪除,就像一刀一刀割肉,所以還是一勞永逸的好。
手一松,把東西往機場的垃圾箱上一放,磕碰的清脆聲響,好像一顆玻璃心碎裂的聲音。
我忽然鬆懈下來,麻木地拿起行禮往檢票口走去。飛機停落在外面,它是一雙翅膀,安插在每個折翼的少年身上。
再痛也要忍著,我告訴自己。因為忍不下去也無用,沒有人心疼的難過,低廉地不如乞討者的硬幣。
當飛翔來臨的時候,少年意識到自己在將自己從紮根的土壤上連根拔起,那種疼痛深入骨。
然後,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