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圍繞一片平原，一條大河將山劈開流進平原，河水浩浩湯湯，其後一座青石城臨水而建拔地而起，遮天蔽日。

女牆後方站著的士兵身姿筆直，遠遠望去，他們手中的長矛在日光下泛起一片光。

城牆下，翁牆處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牽牛趕羊騎馬拉驢的，也有挑擔推車抬轎的，有吆喝聲，也有談笑聲，更有孩童嬉鬧聲。

城門兩側的士兵挺得筆直，路邊有官府的人在寫入城名冊，一個青皂先生奮筆疾書，一個黃衣漢子眼睛似耗子到處瞟，不過沒有人被攔下，人群也似乎對此習以為常。

那黃衣漢子正瞟著，忽然間愣了下來。青皂先生察覺耳邊的聲音停下，抬頭皺眉，"林耗子幹什麼呢！"邊說邊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知道……"

聲音卻停了下來，與此同時提起的毛筆上，一滴濃墨滴下，他哎呀一聲，忙甩開筆拿袖子去擦墨，墨越擦越開，衣袖上也沾染了一大片。

青皂先生嘴角抽搐。

這下完了！

那叫林耗子的，看了他一眼，又忙去看剛才那兩個人，卻不見了蹤影，想來是進城了。

他擰著眉回想那兩人，一個青布直裰牽著一頭老驢背著一個書箱，一個黑髮盡散衣裳松垮腰系酒葫蘆，走路時溫吞散漫，卻又似不比他人慢。

雖一個低著頭，一個帶著斗笠，但憑他多年察人的經驗，那兩人定是女子。

季明澤抬頭看，那牆頭上刻著"靈郡"二字被太陽照著反光。

季明澤牽著驢，淺淺地露出些笑來，"終於到靈郡了啊……"

旁邊的人拿下斗笠，露出一張絕美的臉，正是燕初容。

燕初容長眉微揚，勾起一抹笑，雙眼往四周掃去，"哎呀，真不錯呢！景色極佳！"

正這時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看！就是她！那個為高家子弟痴迷的仙子！"

原本行走在四周的人忽然停下，一個個都看過來，又一個個都倒吸了口氣。

有個女娃銜著糖葫蘆，笑咪咪地指著燕初容，"漂亮的仙女兒！漂亮的仙女兒！"

忽然這街又像活了過來，推車的挑擔的牽娃的，一個個都笑了起來。

"唉呀！別說，真俊吶！"

"老婆子這麼大的年紀了，還真沒看過這樣好看的人呢！"

"哎呀呀，小女郎來我家耍子玩呀！來呀！嬸家剛買了一塊好豬肉呢！膘多！"

"……"

季明澤哪裡見過這般陣容，雖知不是看她，可那數不清的眼睛全往她們這邊看，直把她看得從額頭紅到脖根。她捏緊老驢的牽繩，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把頭埋到了胸前，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

燕初容卻從容得多，她看了一眼四周，笑著指自己，"是說我嗎？"

"對呀！小女郎來我家吧！"

"……"

又是一片哄亂。

燕初容笑著道，"好啊，嬸兒家可有美酒？"她摸了摸腰間的酒葫蘆，"酒葫蘆也餓著肚子呢！還望嬸兒愛屋及烏，也憐惜憐惜我這老夥計。"

"哈哈哈哈，那是當然啊！"那老嬸帶著頭巾，身量較矮，有些兒胖，卻很是親切。

燕初容被眾人圍著，季明澤牽著驢鬆了口氣，回過神來，腿竟有些發軟，不過她帶著那靦腆的笑看著四周的人，越發高興。

果然是靈郡，果真是靈郡呀！

正準備抬腳走時，忽然聽到有人喊，"哎呀！書生也一同去我家呀！"

季明澤腳下趔趄，頭上的青巾歪了。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的臉一下子躥得通紅。

她低頭又覺得不對，忙抬頭，一隻手不停揮動，牽著驢往後退，"不，不，不了，不了。謝謝老人家！實在謝謝老人家！"

"哎呀，書生不要客氣！來啊！"老嬸滿臉笑地往前走來。

季明澤急地忙往後退，卻不小心踩到了驢蹄子，驚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頭上的青巾歪得更盛。

四周鬨笑起來。

季明澤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卻還是緊張得捏著衣袖。

她知道，這些笑里沒有一絲嘲諷。

果然，四周的人都道，"王嬸兒，您別嚇著人家了！"

"是呀，書生膽兒小呢！"

"還是讓他自己找地兒歇歇吧！"

"嬸兒的心意到了就行啦！"

"……"

王嬸兒作罷，又回頭囑咐，"若實在無住處，去城東桃花村石橋下找我，我家就在那裡，那隻有我一戶，好認。"

季明澤正準備站起來，又嚇得坐了下去。

王嬸兒笑著搖頭，"這書生……"

季明澤忙站起來作揖，"多謝老人家！"

"嗐，不用不用！"

燕初容也笑著對她說，"就此別過，日後再會，明澤自己保重啊。"

季明澤兩手交叉，正經地行禮，"就此別過。"她那青裰上沾滿了灰，頭巾也歪得不成樣子，頭髮有些許凌亂，背後的書箱斜了些，老驢不耐煩地甩頭。

可她神態恭敬，舉止一絲不苟。

燕初容眯眼笑，又隨眾人嬉嬉笑笑地走了。

有人還在城外探頭看，"咦——高公子呢？"

季明澤聽了輕輕搖頭，看著眾人散了才徹底鬆了口氣，回想剛才的事，看著清潔規整的街道，眼睛裡泛著一絲笑，心裡有一絲期待。

靈郡呀……會不枉此行吧。

她安慰好老驢後，拍幹凈灰，撫平衣服上的褶子，扶正頭巾，推了推書箱，往前一步一步慢慢走去。

季明澤問了好幾家，最終在一家客棧里住下，老闆娘雖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待人熱情又周到。

季明澤安置好行李，從書箱中取出一張紙放在臨窗的桌子前，撫平。

拿起毛筆在口中含了一下，蘸了墨，提筆，一字一字地寫。

離家月余，自己安好。遇到了許多趣事，竟比之前的十七年過得還生動些，果真如爹爹所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與燕姑娘結伴而行，至此分開，卻總覺得日後必能再遇。與燕姑娘相處時，十分自由。燕姑娘很是灑脫，從容，令人慕之羨之，卻又生不起嫉妒之心來，唉，這天下有趣的事實在多。

聽聞廬陽高氏——天下第一姓氏之一，千年傳承，門下賓客遍及天下，為天下士人景仰——嫡親子弟中，有喚高野的，仰慕燕姑娘，從廬陽一路追隨至靈郡外，廬陽靈郡相隔萬里，舟車不通，其心可鑒。

聽聞，高野攜天下至寶奉與燕姑娘，燕姑娘收取從容。不免想起，那日那玉簫的確貴重。那玉簫通身赤紅，似有血洇出，其上雕龍飾鳳，若隱若現，不時有流光運轉。

莫不是胡據從張俊墓中盜得的那支赤玉簫？

寫到這時，季明澤彎眼，笑了。

不過燕姑娘卻無絲毫惋惜，取之抵酒，並非沽名釣譽之輩。

聽說燕姑娘精通音律，故此高野才投其所好，贈天下有名的樂器啊。

可惜，一路而來並未見燕姑娘表現過，很是遺憾，遺憾！

風從窗外吹來，季明澤兩鬢地髮絲飄動，她神情專註，一筆一劃，並未注意日已西斜，窗外紅雲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