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母把事情告訴我，我今天正好有時間，所以過來和你聊一聊，」白良治沒有繞彎子，直接說，「聽說你早上睡了覺。」

「睡了。」

「嗯~那時候你應該精神高度緊張無法入睡，我想知道是誰讓你感覺很安全，願意放鬆進入睡眠？」

「是安子，他讓我睡他的床，」易圓回憶一下，「他一直陪著我，我很熟悉他的味道，所以能放鬆。」

「聽起來很不錯，你做夢了嗎？」

易圓有些遲疑地點頭，又說：「不是噩夢。」他簡短地說，夢到和母親在家一起做糕點，是安靜平和的。

「你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情景，感覺怎麼樣？」

「有點害怕……但也沒有怎樣，我知道我能隨時叫到安子，就是，」易圓咬了咬嘴唇，「就是猛然想起來以前的事情，突然就失控了，忘記叫保鏢……我也不想弄成那樣。」

易圓嘆了口氣：「就一個星期前，洪叔叔聯繫我的時候，我也沒控制住，在辦公室就吐了。我不明白，先生，我不是被治好了嗎？為什麼他一出現，還有遇到這些事，我還是會失控。」

「嗯……」白良治抿抿唇，沉吟後答，「這應該是正常的厭惡，人面對自己感覺噁心的東西會想嘔吐，這和那東西沒有必要聯繫。」

大概四年前，他第一次接到這位小少爺的諮詢，向來自詡「學心理的什麼案例沒見過」的心理諮詢師，還是被這位金貴的小少爺所經歷的事情震撼了一下：國小三年級，九歲的兒童，偶然去到自己的一位叔叔家裡，因為第一次去鄉下感到新鮮，不肯離開，所以父母把他托給這位鄉下的洪叔叔，父親的親弟弟，搞農學的博士，照顧兩個月，度過暑假再回來。本來是美好的暑假時光，卻因洪叔叔的心理扭曲，小孩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故意虐待，連續兩天不給飯吃，餓到極致再給過量的食物讓他吃撐，就因為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覺得有趣。在他吃撐難受求救時，掐著他的下巴，手指伸進他的喉嚨里刺激他嘔吐，把剛落肚的食物吐出來，吐無可吐之後再讓他重新吃，如此反覆一天，再餓他兩天。小孩因此肉眼可見地消瘦，本來肉嘟嘟的臉蛋兒半個月就削成了尖下巴，被威脅著不許告訴他人尤其是父母親，否則把他丟進河裡淹死。於是小孩每次和父母電話都要在叔叔的監視下用上揚的語氣告訴父母親自己很開心、叔叔對他很好，視頻邀請則一律因鄉下網路不好作罷。易圓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九歲也是對世間險惡懵懂的年紀，不會反抗，不會逃跑，天天被如此虐待還是會問叔叔自己哪裡做錯了。

怎麼有錯，哪裡有錯。沒有答案的。

洪叔叔有妻，酗酒，晚上總會喝得醉醺醺再睡覺。有時女酒鬼會摸錯房間，漆黑的夜裡奔小孩床上去，摸到小孩皮膚還以為是丈夫，嘴巴胡亂啃，原本熟睡的孩子被嚇得神清目明，從她身下溜出來，一整夜睡不著。次數多了，小孩開始在晚上不敢睡覺，總是盯著門口，生怕下一秒那個女酒鬼就顛顛撞撞衝進來，盯到熬不住困，所以晚上只睡兩三個小時，白天可以補，如果叔叔不逼他吃東西。

暑假一天天過去，同樣的行為日復一日。小孩不敢吃東西就被灌著吃，小孩不用刺激喉嚨就吐了反而被捂住嘴強迫吞咽。等父母來接孩子回去時，才發現自己親手把自己的寶貝兒子送進惡魔手裡虐待了兩個月，整個人瘦到快脫相，簡直是奄奄一息。易鵬遠震怒，不顧親兄弟情面把兩人弄進監獄，一判十五年。

易圓回家後就接受全面的治療，從生理到心理，一絲不苟。他沒有外傷，最受傷的胃有專業藥膳師調理，只是被破壞的身體直到今天都一樣，難以長胖。當時的心理醫生主要幫他解決面對食物會嘔吐的問題，還有一些心理恐懼，比如對酒以及酒鬼的，對黑夜的，對睡眠的……幫他調整認知，減少他的自責感。

那個醫生治療幾年後，可能是想幫忙相對快捷地處理這個頑疾，所以透過催眠幫他把這部分經歷記憶隱藏起來。這本來沒有問題，然而這個前科在白良治一開始接手的時候並不知曉，那時易鵬遠夫婦找到他是想讓他幫忙解決一下兒子的性取向，同性戀始終會讓父母聞之色變，所以他沒有感覺異樣，然後他和小少爺接觸後感覺到背後有淵源，所以想用催眠探究他的記憶，一不小心，就……問題大了。

白良治想到這裡，依然為自己的莽撞捏把汗。雖然因此能夠解釋這個性取向是因為小時候被女酒鬼猥褻導致的異性排斥，但同時也牽扯到那一團黑糟糟的記憶，不得不應對他的應激反應，重新治療，從見到食物會嘔吐開始，費心費力，到現在都沒治徹底。比如之前吃東西會嘔吐，經過治療後減輕為挑食現象，因為那時被迫嘔吐時肉腥味最沖，這被他深深刻在腦海里，如果不是必須兼顧營養均衡，他可能會變成一個素食主義者。

可以說小少爺現在的行為是白良治接手後一手建構起來的，他沒讓他隱藏記憶，而是用行為療法讓他建立新的條件反射，代替從前的創傷反應。其中對於猥褻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他之前是透過想像脫敏，使他對這件事的反應恢復正常的懼怕水準，不至於驚恐到徹夜不眠。嚴格來說，現在仍舊在治療期，小少爺對這件事表現出來的替代行為是需要人陪伴入眠，管家是他的安全感之一。大概也是因為事情特殊，易鵬遠夫婦對於他的性取向全盤接受了。

而這日凌晨發生的事情，簡直是精準踩點，酒鬼猥褻，除了不是女性，還有什麼差別呢？能讓他立即崩潰情有可原。白良治想到這些，也有點無奈，但是目前看他狀態還好，所以不準備過多幹涉：「你想和我聊些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