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後來回想那天早晨，楚諳總感覺心臟緊縮。

他好多次夢見沈念蜷在椅子里，他什麼也阻止不了，沈念那顆比旁人標緻的腦袋被槍子崩得一塌糊塗。

他也養成了壞習慣，總會下意識用掌心攏住沈念的後頸枕骨，輕柔摩挲。

有次吃完晚飯，沈念在暖房裡逗孔雀消食，逗著逗著人就窩進了鞦韆沙發，飽足後人愛犯困，他眯了一會。

他蜷在卵狀吊籃裡頭，毯子一裹，從外面根本看不出有人在睡。

暮色四合，楚諳找遍宅子，邊邊角角都搜羅過，還撞見一臉擔憂的李叔。

找到沈念時太陽已經落山，天色越來越暗，楚諳從公司回來就開始找人，見到了才微微鬆口氣。

一口氣沒松到底，他又開始怕，湊近，俯身，伸手探沈念鼻息，又摸摸他面頰，沈念覺淺，醒了，閉著眼發笑。

楚諳的手掌探到他後頸，反覆撫摸。

沈念沒制止他，或者說他從來不太反感楚諳的觸碰；大概家裡養的小貓小狗愛粘人，主人也很難反感。

「怎麼在這睡，」楚諳低聲說，「當心著涼。」

沈念半睜著眼覷他：「你又逃晚課。」

「今天周五，我等不及要回來看你，」楚諳親他一口，沈念嘴唇發冷，冰涼而柔軟，他親完又有點不好意思，「我學東西很快，都會了。」

睡醒的人瞅著他樂，迷迷糊糊的，睏乏又放鬆，眼神倦倦。

楚諳更不好意思了。

「孔雀大了點。」沈念兩手撐起身體，垂眼注視聽見動靜貼近他腳邊討食的鳥崽，有隻膽大的甚至從他腳上跳到膝頭。

楚諳挨著他坐下：「孔雀滿羽要三年，滿羽前得丑挺久。」

沈念犯愁：「天天李叔喂完劉姐喂，劉姐喂完老方喂，老方待院子里的時間多，身上總備著鳥食，餵食沒個節制，我講過幾次後就借著侍弄花草偷著喂，都天天這麼餵了，我一來它們還立馬纏著我要吃食……」

老方是沈家老園丁，院里和樓頂的暖房都是他打理的，沈念心血來潮搞來名貴花草後新鮮勁就幾天，都是別人拉扯。

他的情熱喜愛從來經不起消耗。

「長得又慢，還丑，還肥。」沈念一手輕輕托著膝頭那隻孔雀的肚皮，掂了掂，另一手護著，把它放在地上。

另一隻孔雀有樣學樣，也壯著膽子跳上來。

沈念笑：「怎麼光撲我不撲他，你們孔雀還逮人欺負的麼？」

楚諳偏頭凝視他，「因為喜歡你。」

沈念毫不留情地把禿毛的小傢伙趕下去，「可別，」他又躺下，看著鞦韆頂上掛著的檀木珠，「長大了兩隻一塊擱我身上就太沉了。」

「回房間吧。」

沈念不肯。

楚諳握住他手掌，捏了捏，「你身上冷，回去睡好不好。」

「不好。」沈念嗓音憊懶。

以前楚諳會半哄半逼把他架起來，嘴裡還會教訓，他現在不敢了，他拿沈念半點辦法都沒有。

楚諳又找了床毯子裹住他，他摸摸沈念的臉，手指貼著他鬢角往耳後去，給他整理睡亂的頭髮。沈念側身朝他躺著，臉上神色淡淡。

於是他知道沈念的不虞，可他不明白為什麼。

這人的情緒似乎隔著透明屏障，喜怒也許能看出來，但不真切。

怎麼又不開心了。

剛剛還笑了。

楚諳沒忍住，或者說他的行動在沈念面前總要快於思維一步，他低頭吻了他。

沒打開牙關，沈念興緻不高，縱容小孩索吻卻不讓吻深。

他伸手捏楚諳後頸，安撫這個不解、惶惑、小心翼翼的吻。

楚諳抬頭，看著沈念的眼睛，嘴唇，白皙頸項，視線黏著他皮膚往下，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領口底遮蓋的吻痕。

旖旎的，小塊的顏色，透出沈念冷白的皮膚，某種不知名怪物的咬痕將氣味蟄伏在他身體。

楚諳心裡發空，很難想像以前他會因為沈念身上的痕跡失態，是自己非要纏著他，又反過頭來怪對方濫情成癮，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沈念心疼他，樂意陪他玩，他得知足。

……知足個屁！

他俯身狠咬沈念一口，聽見這人倒氣。

「做什麼？」

楚諳用力抱住他。

他抱得太凶，沈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隔兩秒才覺出身上疼。

「鬆開，」沈念懶得伸手推他，扭頭親他耳側，「突然發什麼瘋，你勒得我喘氣都困難。」

懷抱著他的人緩緩卸掉手臂力氣，「你看看我。」

沈念頓了下。

楚諳聽見他在耳邊嘆氣，他整隻耳朵連著半邊臉都發燙，心底卻冰涼；他聽見沈念說，「看著呢，一直都看著。」

眼眶發澀，楚諳發覺自己又有點想哭。

真難過，他怎麼老憋不住眼淚。在沈念面前他像個小孩，或者小狗，總被對方一句話弄得失態，被他也許是鬧著玩的行為嚇得噩夢連連，甚至產生慣性應激動作。

可沈念不明白為什麼，也許他只看得見浮泛於表層的問題；他溫柔又冷漠，待他好，卻不共情，愛笑、善睞，可總用真實的一面面對他。

我又怎麼忍心。

他想到這個人，心窩就彷彿盛著蜜，但他感到冷，破碎和無可奈何。

「我總是想你。」

他輕輕開口。

「練舞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和別人說話的時候，發獃的時候，在舞台上，睡覺前，甚至夢裡，我都感覺你存在著。」他隔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那種感覺太鮮明，你很深刻，很……很重要的存在著，我就覺得，你真好啊，謝謝你，謝謝你的存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真的好喜歡你。」楚諳不敢看他的臉，只要撞上那雙眼睛，他肯定再說不出想說的話。

「我清楚我總給你造成困擾，我說的話做的事，惹你生氣甚至生病，明明公司要求成員合宿周末卻偏要回來擠你的床，可能你覺得我只不過在……」他再次卡殼，抿抿唇，破釜沉舟地開口，「在撒嬌，鬧情緒，在索要關注，可不是那樣，不光是那樣，我沒有其他辦法。」

「你要疏遠我，不想看到我，永遠遠離我，等等等等，我總在不自覺做這些假設，我控制不了。你一旦決定，我完全是無能為力的狀態，我討厭這樣，我很害怕。」

「我討厭我自己。」

楚諳的臉深深埋進沈念頸窩，他回過神都捋不清自己到底在剖白什麼，他心裡依舊難過。

深切的迷戀伴隨著深切的自厭。

他還是搞砸了。

天徹底暗下去，半晌，沈念捏了捏他後頸。

「小諳很好。」

他聽見沈念低啞的聲音。

燈光透過沈宅的窗戶，透過暖房玻璃和樹影，影影綽綽穿過鞦韆椅的圓孔落進沈念眼裡。

那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