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那人從面前走過，方木伸手想去攔住對方，卻摸了個空。

被他碰到的地方化作星星點點的碎片，不一會兒又合在一起。

「……這是什麼……」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蘇焱目光隨著遠去的男子，道：「你的過去。」

為什麼，他說的跟真的一樣。

方木狠狠壓下心底的疑惑，看著蘇焱追上那所謂的「自己」，他也拔腿跟上。

兩岸的紅色花朵不知何時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味，方木再仔細看去，它們似乎綿延到無窮無盡之處。

「是曼珠沙華。」蘇焱回頭，似乎看出方木的疑惑，隨意解釋道。

跟著前面那行鬼，過了搖搖欲墜的小木橋，方木這才看到橋面上快要被抹去的字。

奈何橋。

是來到了地府嗎？方木心中盤算。

奈何橋下忘川靜靜流淌，兩岸的曼珠沙華倒映在河岸兩邊，彷彿水中燃起了火。

先前來的那批人整整齊齊排著隊在小棚面前，一直排到那塊大石頭後面去了。

血紅的大字刻在上面，注視久了隱隱約約讓人眼睛生疼――

三生石。

看來是真到了地府。

蘇焱似乎來過許多回，輕車熟路的帶著方木走到棚子面前。

近了才注意到，大鍋面前有一個少女，拿著長勺在鍋里不停攪拌，鍋里的液體咕嚕咕嚕冒著氣泡，混濁不堪，惡臭難聞，但溢出來的氣體呈淡藍色，怪異至極。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模樣標緻，臉上有些許不耐煩。

一左一右站著兩個鬼差，面無表情，目光遠眺，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鍋子旁擺了一個小木桌，上面滿滿噹噹鋪滿了小破碗，少女長勺在鍋里一舀，長勺對著破碗，將混濁的液體倒了進來，動作有些粗魯，湯水撒得到處都是。

「喝吧。」

她冷冷開口。

方木心底不可置信，莫非眼前這個年輕的小姑娘就是孟婆？

排頭的是個老婆婆，她彷彿對陽間的事物再無留戀，端起破碗一飲而盡。

放下破碗的剎那，腦中的記憶逐漸消散，她的眼神漸漸空洞，默不作聲的走到交接的鬼差旁邊。

一排人皆喝了孟婆湯後，由另一個鬼差將麻木的鬼魂帶走，逐漸消失在黑霧中。

蘇焱隨著方木的眼神看去，道：「投胎去了。」

方木默不作聲。

奈何橋盼突然冷落下來，少女偏頭，望著旁邊站得筆直的黑衣人：「喂！你叫什麼！」

奈何的記憶回到很多年前。

那是她還是一朵花，不知何時起長在三生石畔，望著面前忘川河水潺潺，奈何橋上鬼魂來來往往，把嶄新的木橋逐漸踏舊。

那時她尚且不知，她會是這八百里曼珠沙華里，唯一生出七竅玲瓏心的花妖。

對面有一小棚，棚里有個姑娘被喚做孟婆，長年累月在那兒熬湯給押來的鬼魂喝。

先前她很期待去看鍋里的湯長什麼樣，因為那淡藍色的氣體在空中似夢似幻，隔的再遠奈何能看到。

同一類物種間總有些許牽絆，因而她也明白，那棚中的孟婆，也是一個曼珠沙華化作的花妖。

忘川河畔總是很熱鬧，來往的鬼差似乎常年在地府跟人間遊走，路過時總要提上一嘴人間的事，講得最多是那些情情愛愛、風花雪月。

不僅是鬼差，那些被押到此處的鬼魂同樣有趣的很。

有一次，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拿出冥幣來，想要賄賂那個孟婆，不喝那湯直接轉世，孟婆身旁的鬼差掐著他的兩頰就把湯給他灌了進去。

還有一次，兩個小年輕的青梅竹馬一同殞命，也一同來了這奈何橋，兩個新鬼互訴衷腸，如怨如慕，似乎想要下輩子還在一起，在那裡抱了許久。

真是天真啊，奈何想，喝了那湯你們就什麼都忘了。

有生前窮兇惡極者，先在十八層地獄受了刑罰後來到這忘川，前面都還好好的，走到那奈何橋上的時候，突然縱身一躍跳進了忘川。

然後被腐蝕得只剩累累白骨，沉在忘川河底，再難見天日。

他以為自己能搏出一條生路，哪裡曉得美好的幻境下是更殘酷的絕境。

時間久了，奈何心想，這地府無趣得很，我若化成人形，能否離開這忘川？

對面棚子里的姑娘漸漸老去了，一千年以後，她成了老婆婆，熬湯盛湯的行動遲緩了許多，周圍的鬼差換了一屆又一屆。

突然有一天，孟婆離開了忘川，不知道去了何方，就在那天，奈何化形了。

她想要離開忘川，卻發現怎麼都走不遠，一個頭戴玉冠的中年男子走到她面前，下達任務：「從此以後，你就是新的孟婆，去做你該做的事罷！」

他那時也不知，面前的孟婆同前面所有的孟婆都不一樣。

她有一顆心，知喜怒哀樂，嘗人間情愛。

奈何這才明白，孟婆不只是那個花妖，它一分職業，走了上一個，又來下一個。

去不了別處，奈何開始做孟婆。她在鬼差的指導下熬孟婆湯。從忘川里提水倒進缸里，加些雜七雜八的藥材，湯逐漸混濁起來，冒出淡藍色的氣體，湯成了。

原來這個湯一點也不好聞。

那時奈何還沒有名字，所有的鬼差都喚她孟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有一天，忘川河岸過來新的一批鬼魂，裡面的人哭哭啼啼痴痴笑笑瘋瘋癲癲，男女老少皆有，後面跟著一個鬼差。

常年熬湯，手臂酸得厲害，她有些惱了，倒湯的時候湯撒得到處都是，送走最後一個鬼魂，她朝旁邊的鬼差望去。

是個新來的，沒見過。

長得怪好看的。

她神使鬼差般，忽然開口：「喂！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鬼差冷麵如霜，並不理會這個孟婆。

她跑過來，圍著他轉悠，像只嗡嗡的蜂子，吵得他心煩。

「閉嘴，方木。」

「怎麼寫？」

方木冷冷掃了她一眼：「方才的方，木頭的木。」

「哦。」她幹幹巴巴的答了一聲。

因為不識字，她也不知道方木到底是哪個方木，她只記得那個音。

她只認得奈何橋、三生石六個字，因為前面的橋上、三生石上就寫著，常年在這兒呆著她終於記住了。

「我叫奈何，知道吧？奈何橋的奈何。」她突然間就給自己起了個名字，身後的兩個鬼差有些驚奇的看著她。

這還是第一個給自己起名字的孟婆。

方木撇了她一眼，待下一個鬼差押著鬼魂來，方木帶著喝完孟婆湯的鬼魂們走向輪迴。

鬼差們的工作就是這樣交替進行的。

孟婆奈何目送方木的身影消失在黑霧中，心中莫名期待下一次的相遇。

鬼差中也有和奈何玩得好的，其中玩的最好的一個喚做小鐵，生前是個鐵匠學徒，因為路見不平救了一個被欺辱的女孩子而被亂棒打死。

後來到了地府做了鬼差。

小鐵這次來，笑嘻嘻的喚她：「小孟婆，看我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奈何叉腰，一字一句的糾正好友：「從今往後，喚、我、奈、何！」

「噢？哪個奈何？」

小鐵起了興緻，順著她的話問。

奈何指著面前的奈何橋：「奈何橋的奈何，知道了吧？」

「好嘞！孟婆奈何！這下可記住了！」

小鐵拿出一包土豆米，一妖一鬼嚼得嘎嘣脆，東拉西扯起來。

「你們那兒來了個新的鬼差？」

「你見過了？」

「見過了，叫什麼名字？」奈何仿若不經意問道。

「他叫方木，我可告訴你，千萬別得罪他。」小鐵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警告好友：「他不是鬼，後面有靠山吶。」

奈何心說，這有什麼，我還是個花妖呢！

「名字怎麼寫，寫給我看看。」

小鐵沾了混濁的孟婆湯，在小桌上寫下了方木的名字，奈何一遍一遍的模仿。

「怎麼，看上他了？」小鐵看出這不對勁來，誇張道，「你不是吧，這才見他一面！」

「胡說什麼呢！」奈何嘴硬，「我學寫字怎麼了！」

小鐵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奈何：「你要真學寫字，明兒給你找紙筆來！」

小鐵走了，奈何又無聊下來，長勺在大鍋里攪來攪去，身後的兩個鬼差像個木頭人，話少得可憐，還不如那些未開智的花。

方木這次又押著一隊鬼魂來，走到奈何橋上，有個男鬼目光閃爍，就要往忘川里跳，方木立刻騰飛，兩腳在奈何橋上一點一躍，抓住了下落的男鬼，一隻腳往奈何橋上一踢，借力一個迴旋翻就回到了橋上。

鬼群中驚呼聲不斷，方木丟開救回來的男鬼，神色冰冷：「跳進忘川，魂飛魄散。」

奈何未見過身手這麼好的鬼差，她目光灼灼的盯著方木，趕緊把孟婆湯盛好，就要往方木身邊湊。

「方大俠，好身手啊！你從哪裡學來的功夫！」

方木沉默。

奈何忍。

第三天。

「方大哥，又到你當值呢！」

方木沉默。

第四天、第五天……第不知道多少天。

方木終於再次開口：「你既在此處無事可做，為什麼不離開。」

奈何「啊」了一聲，語氣委屈。

「我也不想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走不出忘川。」

走不出忘川嗎。方木眺望開的如火如荼的曼珠沙華。

「你好像不是鬼魂。」

「當然。」她露齒一笑，「我是個花妖，彼岸花妖。」

方木眼神複雜，好像有什麼想說的話，又沒有說出來。

「你想去外面看看嗎？」

「想的，當然想的。」

奈何悵然，她何嘗不想去人間看看。

「對不起。」方木輕聲致歉。

「你說什麼？」奈何回頭，好像聽見他在什麼？

「沒有，你聽錯了。」

方木看著那像自己的黑衣男子開口，說到自己是方木時，內心雖有答案但仍然有些許震驚。

莫不然，這裡真是自己的前世？

那之前的記憶為什麼沒有？

那個年輕的孟婆告訴前世的自己，她喚做奈何。

「一個老朋友，他是……奈何的情人。」

蘇焱的話回蕩在耳邊，他注視著年輕的孟婆，有些發怔，她就是奈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