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暗濃郁到了極致，每一滴迷霧都粘稠冰冷，彷彿要凝固般遲緩流動。

那是一場不該產生的大火。

起初火警響起的時候，所有人第一反應是系統故障或是什麼逃生演習。這裡是自進入新文明時代已經和平穩定了近千年的首都，位居全阿貝爾星系令人覺得最安全的地方排行榜前二十。

就算是處於城市重度延展到最邊緣，構建的近乎超負荷貧民區，也同樣擁有完備的消防設施，更何況是在擁有最頂級科技的庄園裡。火災對於他們來說，彷彿是藏在古老的故事中的東西。在這個璀璨輝煌的星紀里，那種能被人類完全遏制的悲劇，只存在星系裡文明落後的星球上。

讓人從漫不經心直接到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的是，在場的各種助理機器人的突發故障。接下來是接連不斷響起的入侵警報……

兩種同樣讓人心驚的警報交織在一起，讓人難以呼吸。不僅僅是因為面對未知危險的恐懼，對於處於敏感期的科伊來說，現實的生理狀況，本便是那樣。

倘若要圈點出他短短二十多年來人生歷程中最痛苦的時刻，排在第一的是，他在十八歲時非常不如願的分化為omega。僅次其後，排在第二的，就是現在。

空氣中瀰漫著助燃劑的味道，以及濃郁的血腥氣和各種雷射流彈和金屬火石摩擦釋放的刺鼻的氣味。

最讓科伊感到窒息的是，作戰中的Alpha安保人員傷口處無意發散出來的，或是應敵時刻意釋放的混雜的信息素的味道。

喘不過氣來，胸腔收縮至痙攣，肺葉被壓縮出最後一縷氣息，瞳孔同時極速收縮，大腦瘋狂的發出警示信號。他需要阻斷劑！隔絕噴霧！或者.......不知何處的風帶來茫茫森林深處沉穩獨立的氣息，熟悉的古木以及天然松石琥珀混雜的木調香氣將他從頭到腳，牢牢護緊。

科伊還記得自己曾嘲笑過那人，那麼睚眥必報的性子，竟會有那麼深沉包容的信息素。

他被護著推進飛艇中，然後猝不及防被人精準的咬住了後頸的腺體。科伊在信息素衝擊之下，勉力剋制住生理戰慄，沒等徹底反應過來，又被面前的人在緊皺的眉頭上快速落下了幾個吻。

他說他還要回去，科伊下意識攥住了他的手，張了張嘴，卻沒有阻攔的理由。剛剛逃離的修羅場，同樣是他們的家園。

那裡有怕驚了樹上鳥窩連續三年固執的不修剪，已經牢牢遮掩庭院小路的樹枝的老花匠，有相貌斯文和善，卻愛偷偷計算他生理期的家庭醫生，有已經私下已經開始，嚐試製作他們婚禮蛋糕的小廚師……

「待在這裡別動。」那人飛快地幫他拉下座椅上安全帶：「別擔心，我馬上回來，然後我就在你身邊，永遠不在離開……」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今晚的夜色彷彿知道自己的特殊，每一秒都不甘逝去。

艙內的信息素漸漸消散，混混沌沌的徜徉在遠古的密林里的科伊，冥冥間心裡一顫，回過頭去的一瞬間，密林、古木、綠枝、琥珀、頑石、土壤……一件件在他的腦海里呼嘯著乘風飛速倒退遠去。

科伊捕捉道一絲脆弱的清明，在剎那間認清了局面，不詳的預感籠罩至他的每一處神經。死神的袍子在昏暗的角落露出一角，鐮刀閃著寒光，嘲弄的期待世人與他的對視。

已經他徘徊在地獄的邊緣，並且即將面對慘烈的結局。靈魂中撕心裂肺的痛感和無力回天絕望，比現實來的早了一刻。

科伊猛地回過頭，飛艇舷窗外熟悉的莊園已經完全陷入火海，火焰上空溫度過高，視線內的景象在火光中無序地扭曲著。恐懼被拉伸到了極點，下一瞬，科伊眸子里恍惚的倒影著的主宅區轟然炸毀，火光中碎片迸濺，火焰騰空而上，直至火浪舔舐上懸空的飛艇。

「不！！！！！」

艦體猛然失衡，艙內警報大作。與此同時，喉管承載不住心臟被撕裂而發出慘痛悲鳴，只那一句，便當即失了聲。然而科伊什麼也沒有意識到，他在更早的一剎那便已經在猝然波動的氣壓中，雙耳持續高音空鳴。

科伊被胸腔中翻騰著上涌的血腥氣嗆得喘不過氣來。在眩暈發作的同時，扯掉座椅上的安全帶，拔腿歇斯底里的奔向駕駛位，阻止飛艇觸發自動駕駛模式。

不！有人還沒回來！！！

駕駛艙不大，離操作台距離不過三五步。然而在他剛剛動身的同時，一枚自地面里發出炮彈擊中里飛艇的尾部。機身向左傾斜了一瞬，又猛然向右側偏移。艙內瞬間天翻地覆，在剛剛啟動中的飛艇上行走是極其危險的，更何況還有外力的衝擊。

警報聲驟響，黑暗中，科伊的世界顛倒了一瞬，他被紊亂的引力，重重拋向機艙的一側，右臂在混亂中狠狠撞上艙內冷硬的機械裝置。或許是破了皮肉又或許是傷了骨頭，在承受無盡恐懼面前，科伊幾乎沒有感到任何疼痛。

科伊在引力恢復，摔在地上的瞬間爬起身來，狼狽又瘋狂，如同即將餓死的乞丐，拚命追逐命運的馬車上的女神手中拈著的半塊麵包。

智能系統的機械女音在快速彙報著機身的損耗，機械音說了半句，又迅速轉成飛艇被地面型號未知的重武器再次鎖定的防禦警報，獨自營造出一種詭異又滑稽的熱鬧。

科伊站在離駕駛台半步遠的位置上，在看到光屏的瞬間，整個如同被凝固了一般。他一動也不動的盯著飛艇系統的光屏上的信息：自動駕駛系統開啟。飛艇的原主人，已經對它喪失了控制權。

科伊毫無血色的臉無法顯示彰顯他的情緒波動，眸子里波濤掀翻了天光。他立在原地，彷彿是剛出場，還未賦予鮮活的生命的仿生人。

所屬者兼駕駛員的生理追蹤檢測信息：......已故。標記為紅色的兩個字，抽走了他全部的生機，科伊的腦海里重複循環著那人先前的話。

別擔心…

別擔心......我馬上回來……

現實冷冷撕破了，自己為自己感知到的不祥匆匆披上的一層偽裝，科伊下顎顫抖著咽下喉嚨里的血沫。

嗡地一聲，腦海中狂風驟起，理性和清明不復存在，一切情緒和思緒亂成一團，血色污雜的天水暗沉沉鋪天蓋地連成一片。科伊如同在大海中央，被巨浪摧毀了維生的小船的倒霉漁夫，好半天捋不清思緒，冰冷的海水往口鼻中倒灌，沉入海底前，只顫抖著無意義的罵出隻言片語來。

……騙子。

地面上，身穿智能防護服有備而來的入侵者，丟下抗在肩上的重型武器。看著智能分析鏡里的分析數據，對逃離了攻擊範圍的飛艇咒罵不已。

科伊脫力靠在冰冷的艙壁上，飛艇的自動駕駛系統，盡職盡責收集分析路況優化路線，即將給他帶向未知遠方。科伊僵硬的望著舷窗外漸漸遠去的火光，心裡莫名湧上強烈又不可抑制的念頭……

他的想法和那些入侵者殊途同歸。身體里每一滴血液，每一個細胞都在喧鬧的叫囂著，他要回去......他要衝進那片的火海里......

他得回去…...

駕駛艙的應急燈光里，烏黑纖長的睫毛投下的陰影，緩緩遮住了垂下的眸子，科伊不作掙扎的浸沒在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中。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蒼白的臉上神色卻漸漸歸於詭秘的平靜。右臂冰冷的麻木，不知何時沒了知覺，沉重的拎不動。左手的食指指尖卻顫抖又固執的，觸碰上駕駛系統的操作程式。

機械音響起：

解除自動駕駛…返航……

請確認目的地是帕爾莊園？

確認。

……

坦蒂卡星球，摩里斯城區轄內，德林格納小鎮。

深夜。

科伊被手上載來的疼痛帶出昔日的噩夢，他盯著卧室里的天花板看了兩秒，坐起身來。薄薄的睡衣穿的時間久了，洗的布料有些發軟，被冷汗浸濕後緊緊的貼在身上。暴露出肩背薄薄的皮肉下的骨架，過釐清晰分明到顯得有些嶙峋。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夢到那件往事了，大概是生理上的疼痛喚醒了這段回憶。和噩夢中的情況不同，科伊從薄被裡抽出纏著繃帶的左手。這是白天工作維修懸浮飛車時，不甚被沒有支好的機車砸的新傷。

多年前事故中右臂的傷早就治好了，醫生教導他不能自欺欺人。這麼多年，他，只治好了手臂上的傷，僅此而已。

床頭的夜燈太過於柔和，像是一片在深海里浮浮沉沉的薄紗。科伊總覺得照不亮這深夜，夢境中想要衝回火場的情緒太過於強烈，以至於他醒來後，現在仍那麼想。

捱過了那麼多日子，突然回頭想起那個時刻，認為不如當時去死了。這也太窩囊了些，科伊覺察到這一點，便斂了情緒，起身來到浴室，擰開了水龍頭，捧了把冷水，洗了洗臉，想要藉此隔開那些陳舊的情緒。

房門被推開了，發出細微的響動。科伊掛著一臉水珠，回頭望去。站在光影的交界處的是一個硬朗的少年，一身和他身上差不多的款式棉質睡衣，相比他身上的新的多。但少年最近長的飛快，袖口褲腳看起來已經短了一截，又該買新的了。

不同於小鎮上喜歡留著厚厚的劉海，隔三差五還要換一個衝擊人眼球顏色的同齡中二期孩子，帕爾薩特的頭髮理的格外短，看起來就扎手，半夜醒來依舊是顯得幹凈利索，完全看不出剛醒的昏沉。

「科伊……」帕爾薩特正處變聲期，再加上擔心和猶豫，聲音聽起來低沉深遠又摻雜了些年少軟軟的東西極其複雜，引人追逐著想要探尋源頭。他立在原地，神情糾結，片刻後像是妥協了什麼，再次開口：「爸……」

科伊在看到帕爾薩特的一瞬，單薄的微微佝僂的脊背不自覺伸展挺直。於此同時，噩夢中的情緒便快速消散，沉澱在心裡的不甘和鬱結無影無蹤。

他當時好在沒悶頭把飛艇往火場里開——那艙里還藏著那麼一個小傢伙，並且一眨眼長這麼大隻。

手上的繃帶濕了水，一層一層的浸透抵達傷口上，原先隱隱不斷發散的悶痛，變成了尖銳的疼痛。一跳一跳的鮮明起來，但是卻沒有了先前那彷彿要侵入骨髓那漲熱的難熬感。

科伊還沒說什麼話，帕爾薩特已經快速從客廳帶來了醫療箱。

科伊坐在窗前的小圓桌前，由著帕爾薩特一層層揭開繃帶，重新上藥。少年皺著眉毛，只低頭仔仔細細的忙，他一句話也不說，綳著的嘴角，彰顯著他並不愉快的心情。

被控訴糟踐身體次數多了，眼下又被抓了個正著，科伊也不敢說話。

繃帶再次纏好，帕爾薩特這次對他做出了懲罰，他在他的手腕處打了個標準的蝴蝶結。科伊並不在乎自家的小朋友發泄不滿的惡作劇，用好著的右手，摸了把帕爾薩特的頭髮。

再次鑒定，鑒定結果，扎手。

科伊神色更加柔和起，帕爾薩特一向是這個樣子，從小都不大聲哭鬧，不如意的時候只會悶悶的發脾氣。近幾年，不滿自己摸他的頭髮，像小孩子一樣對他，便幹脆理了個板寸。

索性他頭骨夠圓，額頭飽滿，髮際線清晰漂亮，看上去還挺不錯。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要歸功於顏值，帕爾薩特從小就長的好看，不然當初也不會那麼容易的被自己賣調。

在科伊微微走神了片刻，帕爾薩特便已三下五去二的收拾好了桌子。

「睡吧。」帕爾薩特發完脾氣，伸展開眉頭，他想了想：「一會兒天亮了，我給你煮紫薯粥。」

科伊在帕爾薩特的目光中，重新躺回床上。帕爾薩特給他掖了掖一側被角，卻沒有離開。他繞到另一側，掀開被子，坦蕩盪毫不客氣的躺了進來。在算不得明亮的燈光里揉了揉眼睛，用被子掩著打了個哈欠，低沉的小聲嘟囔：「太困了，我就睡這兒吧……」

躺都躺好了，給他趕走是不是太刻意了點？科伊望著帕爾薩特閉上的眼睛，把拒絕的話咽進肚子里。大晚上的醒來，還給他重新上藥，也挺不容易的，科伊扯了扯被子，多分了點給他。

當帕爾薩特還是個奶娃娃的時候，兩人擠在一起也不明顯，現在他長這麼大，這張床睡兩個人，滿滿噹噹的，空不出什麼地方來，只能緊挨著。

屋裡的人沒什麼動靜，床頭智能的夜燈，悄悄的自動熄滅了，科伊聽著一旁的呼吸聲，難得的進入一種平和又安心的狀態。

明天早上帕爾薩特做紫薯粥，會配包子還是餅呢，加了牛奶的紫薯粥顏色他一直很喜歡……科伊閉上眼睛無聲地進入夢鄉。

夢中依舊是往事，十二歲的小帕爾薩特圍上圍裙，嚴肅的向他宣布，以後家裡他負責做飯。科伊倚在廚房的木門上，心情複雜微帶惆悵，那小崽子，踮起腳才能用勺子順利攪動鍋里的粥，拎起刀切菜的時候，彷彿一下秒就要給他弄一場安全事故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