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廣場上血流成河，身著一身被血染紅的衣衫的青年跪在血泊之間，懷裡抱著一具已經死透的屍體。

這是他的師父，被他親手斬殺。他大仇得報，應該覺得暢快才對。可現在卻有些迷茫，有些無措，像個辦錯事的孩子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他一點大仇得報的樂趣都沒有？

是因為這個人是他師父麼？可他所作所為，又哪裡值得他將他敬做恩師？

「你這墮仙！受死吧——」身後傳來一聲嘶啞的吼聲，但他並沒有在意。想殺他不是靠嘴上吼吼就行的，他甚至提起了一絲興趣，想看看這聲音的主人。

可他尚未來得及扭頭，就感受到了一股凌冽寒意穿胸而過。他垂首，看見了從自己心頭刺出的劍尖。

這是他的佩劍，跟了他六百多年親如家人的佩劍。

為什麼？他並沒有力量再問出這句話。這一劍擊碎了他的心脈，斷絕了他的生機。

如此結局，倒也不錯。

倒地之時，他看見了一臉驚恐的少年，穿著門派的校服，被血染得猶如天邊晚霞。

……是新入門的弟子麼，長得還挺漂亮呢。

天地無光，平靜如鏡的湖水上蟄伏著成片的熒蛾，它們是這漆黑世界唯一的光源。而熒蛾環繞的湖心上，一位衣衫襤褸的青年男子靜靜地躺著，彷彿嵌入了這玉似的湖水中。

良久，他顫了顫眼睫，睜開了眼睛，迷茫的抬起手放到了眼前。

滿湖的熒蛾被他的動作驚擾，整齊劃一的飛離湖面，充斥滿了這一方世界。

無邊的黑暗被熒蛾的光芒驅散，露出其下這寧靜美好的世界。

這裡是崑崙山風隙穀穀底。世人皆以為風隙谷是無底深峽，殊不知這谷底反而宛若世外桃源，美輪美奐。除了沒有自然光、到處都是孤魂野鬼之外，也沒什麼太大的缺點了。

喬煙柳站起在月鏡湖上，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剁了剁腳，踩得湖水漣漪疊起。

他居然沒死？居然又掉下了風隙谷？

可他明明在主殿廣場上被刺中的，怎麼會又掉到風隙谷來？

想到這，他又低頭看向自己身體。雖然衣衫襤褸，但是卻並沒有什麼太嚴重的外傷，連被一劍穿心的痕跡都找不到。

說起來……他的劍呢？

他順手撈了一把熒蛾在手裡，這些小生物不經嚇，一嚇它們，立馬亮得刺眼。他就趁著這一把熒蛾亮得宛如小太陽的時候，找到了自己的佩劍——卷霜雪。

卷霜雪落在了岸上，斜插在土裡，上面停了不少熒蛾在歇腳。

喬煙柳盯了一會兒自己的劍，總覺得這一幕好像似曾相識。但他並沒有多想，徑直過去拔起了劍，喊醒劍靈。

卷霜雪的劍靈是一位白衣銀髮藍眸的青年，和自己主子長得有六分相似。身為冰屬性的劍靈，卻活潑得像火屬性。

被喊醒的劍靈也是一臉茫然，看著自己主子安然無恙還有點不敢相信，抓著他的肩上上下下一頓打量，甚至扯開了他的衣襟查看他的胸口。

沒有痕跡，沒有被他刺中所留下的傷痕。

一人一劍面面相覷。

「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沒死？」卷霜雪皺著眉，一臉想不通的表情，「居然連道疤都沒留下。」

「你就這麼希望主人死嗎？」喬煙柳有點無語，「我還想問你，為什麼突然弒主。」

卷霜雪抓了抓頭髮，顯得很無辜：「我覺得你不會信，我受到了血脈壓制。」

「……你是龍鱗劍，能對你造成血脈壓制的只有真龍好吧。」喬煙柳抿著唇，一臉「撒謊也不編個像樣點的謊言」這種表情。

「我就說你不會信，那個少年身上有龍血，還是白龍血，把我壓製得死死的，別說弒主了，他要是想，我甚至得為他劈開崑崙山。」卷霜雪越發的一臉無辜。

喬煙柳倒是不再出聲，而是微微蹙起眉思索。

如果是因為血脈壓制，倒是情有可原。那少年明顯不是真龍，可能是身上帶了龍血製成的護身符或是其他。

這事暫且不提。他被卷霜雪刺中的感覺不會假，甚至那一瞬間他自己都感受到了心脈凍結後碎掉的感覺。那種情況下哪怕他已經成仙又淪為墮仙，也依舊會死透才對。

他到底是怎麼在那種必死的局中存活下來且恢復得身上一點疤痕不留？

「說起來，你身上怎麼沒有血腥味？」卷霜雪後退了兩步，又上上下下的打量起自家主子，甚至閉上了眼用靈力去感知。

喬煙柳聞言一愣。他淪為墮仙，一路殺回崑崙，又血洗了整個密法仙門，甚至連師父都殺了，怎麼可能會沒有血腥味？

他凝了一絲靈力在手，化作一面水鏡，照了照自己的樣子。面容有些蒼白憔悴，眉心上的墮仙印清晰可見。這是他與魔鬼交換靈魂的契約，是他墮落的刻痕。

但現在這墮仙印卻是素白色的，和之前血染般的紅完全不同，就好像是——是剛刻印上的一般。

「卷霜雪，去看一下千年藤。」喬煙柳出聲命令。

劍靈得了命令，化作一道流光飛向遠方。

風隙谷底也是一處封印，儘管他並不知道是封印了什麼。但當年他離開的時候斬斷了作為封印一環的靈物千年藤，破掉了這底下的封印。

墮仙印不可能無緣無故蛻回素白色，被斬斷的千年藤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復原。

劍靈速度很快，回來之後面色沉重的朝著他點了點頭：「是完好的。」

「我們回到了當年我剛變成墮仙的時候？」喬煙柳抬手捏著自己下巴，「可是我們身上沒有逆轉時間留下的痕跡啊？」

「或者……不是逆轉時間？」劍靈蹙起眉。

「……重生嗎？」喬煙柳開始覺得有點頭疼了。

這種事情他曾經在古籍上看見過，卻沒想到居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重生了又怎麼樣，他還是被師父推下了風隙谷，還是淪為了墮仙。可能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不用再經歷一次萬鬼噬魂就得到了墮仙的力量和法則。

「現在你要做什麼？再殺回去一次？」卷霜雪問。

喬煙柳沒有回答，只是仰起頭，看著這方小世界，看著這些發著光的熒蛾。

做什麼？殺回去嗎？他已經殺回去了一次，復仇了之後並沒有他想的那麼暢快。

親手殺掉師父的感受並不好受，他經歷過一次了，並不想重蹈覆轍再去經歷一次。

可若是放棄復仇，他淪為墮仙又是何必呢？他受萬鬼噬魂的苦又是為了什麼？

這麼一個瞬間，他居然迷茫得不知所以。

「這裡靈氣充裕，也算個洞天福地，你可以慢慢想以後的打算。」卷霜雪盤腿坐下，將劍橫放在膝上。

「暗無天日的，有什麼好的。」喬煙柳嘆了一聲，揮手趕了趕停到他肩上歇腳的熒蛾，「那個少年……」

「什麼？」卷霜雪抬頭看著他。

「那個對你造成血脈壓制的少年，我殺回去他才入門不久，現在應該是還沒上崑崙對吧，我們去找到他。」

「找他做什麼？殺了他？然後你再殺回崑崙？」

「……我在你眼裡是那麼嗜殺的人嗎？」

「你現在是墮仙，我親愛的主人。」

喬煙柳無言以對。這個邏輯好像沒錯，他都是墮仙了，嗜殺不是理所當然的麼，何況前世他也確實沒有少殺人。

說什麼為了報仇好像也不對，他之前血洗山門，和他無冤無仇的弟子多了去。

……好像完全找不到為自己正名的理由啊。

「先找到他再說吧。」喬煙柳嘆氣。

卷霜雪點點頭，拎劍為他開路。風隙谷底整個是一輪封印，從月鏡湖離開一路往千年藤去，最後斬斷千年藤就能離開了。

這是前世他們廢了近一月才摸索出來的離開方式。離開之後他又花了近半年的時間去破除崑崙山的護山結界，最後直接殺了上去。

重走一遍倒是比之前簡單多了，斬斷千年藤之後，峽谷裂開一道路口，外面一縷天光破曉，燦金色的陽光墜落下來，亮得有些晃眼。

喬煙柳抬手遮了遮陽光，又透過指縫看了看這藍天白雲，花紅柳綠。

世界如此清純美好，他到底為什麼要去復仇呢？天地寬廣任他馳騁，他又何必非要和自己過不去。

果然前世的腦子都被鬼吃掉了吧。

「想開了，我們行俠仗義去。」喬煙柳迎著陽光伸了個懶腰舒展身體。

「你是墮仙，還行俠仗義，人家看了你眉心那墮仙印就要嚇得跪伏過來舔鞋。」卷霜雪毫不客氣的出聲打擊。

「……說得也是。」喬煙柳嘆氣，又拿靈力凝出一把梳子，從前額挑下一層頭髮，一刀斬斷。

平整的髮絲遮住了他眉心的印記，也遮去了他一雙天青色的眸子。

卷霜雪歪頭看著他：「你這樣看得見路麼？」

「看得見啊。」喬煙柳梳理著鬢邊的落髮。他散著發，發冠也早就不知落去了哪裡，幹脆撕了一截衣袖，把頭髮稍微束了一下。

「然後呢，我們去哪？」卷霜雪問。

喬煙柳仰頭看向遠方，抿了抿唇：「先去找個城市，讓我換身衣裳吧。」

他這一身襤褸，看著和路邊乞兒倒是相差無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