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心的腿歪七扭八地壓在身下，他左手攀著駕駛座椅背，右手撐著後座，運足了力氣想要爬上車座，可惜他那點臂力實在不夠看，幾次之後終於死心了。

他早察覺出司機大哥會透過後視鏡看他，剛才還在不小心在鏡中四目相對了。

「你這情況是癱瘓嗎？怎麼弄的？」司機尷尬地扯了個話題。

常心擰著身子，彆扭地趴在後座上。他不介意和別人聊自己的身體情況，隨口道：「可能本命年沒穿紅吧，讓車撞了一下，之後就癱了。哎對了，殘疾人有政策優惠，大哥您這網約車能打折嗎？」

司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噗嗤就樂了，「兄弟你可真逗。」

常心也嘿嘿一笑，心裡卻實實在在地鬆了一口氣。他不愛別人像對待大貓熊那樣他，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和別人不一樣，更何況有夏烽陪著，他覺得自己過的還挺滋潤的。只可惜他的好心態一般人理解不了，別人只會認為他在假裝堅強，還有喜歡換位思考的，想他走不能走、站不能站，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常心不知道其他癱瘓了的人怎麼想，他反正是該吃吃該喝喝，就是xing生活沒以前和諧了，想到這兒他就一陣鬱悶。

所以總的來說，他覺得生活還是挺有意思的。

不知道是不是行業慣例，貌似開網約車的都挺健談，司機大哥也不例外——

「兄弟，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們開滴滴的，最煩遇到老弱病殘，因為麻煩。不過我現在倒挺佩服你的，要是我像你這樣的身體條件，別說坐火車出遠門了，我連房門都不願意出。」

常心沒覺得冒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這麼覺得。他掐頭去尾給自己編了個出門理由，「大哥這你就想岔了，我也不願意出門，這不結婚三年了，媳婦兒頭一次回娘家，我不放心，跟去看看。」

遠在火車上的夏烽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揉揉鼻子，將手機拿出來，點亮的熒幕上赫然是張常心的照片。他打開微信，先是翻了翻他們的聊天內容，常心手部功能不全，打字不方便，所以特別喜歡發表情包，最新一張是一頭手舉風車在車窗外笑得花枝亂顫的豬。夏烽看著不禁失笑，真不知道他上哪兒找來這麼多表情包的。他估摸著常心還在睡，於是沒打電話給他留了條微信，叮囑他按時吃飯，別不知道餓就圖省事，三頓並兩頓。

常心沒理會他的消息，因為他終於抵達了火車站，並在司機的幫助下坐上了輪椅。

常心道謝：「大哥，今天謝謝你。」

司機不怎麼在意地擺了下手，同時玩笑道：「謝就不用了，給我個五星好評。」

常心自然滿口答應，告別了司機大哥，他聯繫了火車站工作人員。對方讓他原地等一會兒，他幹脆捧著手機一邊寫五星好評一邊等，結果十五分鐘過去了，他五星好評沒寫完，等的人也沒來。常心怕趕不上車，又給工作人員打了通電話，對方卻態度敷衍，常心聽著十分火大，但他作為求人的一方，不得不壓著自己的暴脾氣。

又等了大約十分鐘，終於來了個穿制服的小夥子，「您好，請問是您申請的車站服務嗎？」

常心一聽態度就知道來的不是電話里那位，他不由鬆了口氣。這下他終於就不用擔心自己那小暴脾氣會憋不住，和來人正面剛了，不然憑他這身體素質，一旦口頭爭端上升到肢體衝突，他妥妥就是去送人頭的。常心不怕惹事，但怕趕不上車，他著急地解釋道：「是這樣的，我買的票半小時之後發車，麻煩您儘快送我進去候車。」

「您放心，我一定準時將您送上車。」常心沒猜錯，來人確實不是電話里的那位，是個新來的實習生。第一次遇到需要特殊服務的殘疾人，說完這句台詞他就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一時愣在了原地和常心大眼瞪小眼。

常心比他有經驗，提醒他：「門口這種防暴欄桿輪椅進不去，有沒有特殊通道？」

小夥子聞言臉漲得通紅，尷尬道：「有是有，就是我剛來這兒實習，業務還不熟練……」

常心聽出來了，這小夥子啥也不知道，就是服務站派來敷衍他的。他登時火冒三丈，可小夥子是無辜的，他不至於遷怒到他身上，只得壓著火氣讓他趕緊打電話問，不料電話一連打出去了兩通都沒結果，第三通的時候常心伸手要過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還不知情，繼續大放厥詞，「……火車站每天來來往往那麼多人，總有幾個不省心的，你就告訴他沒有特殊通道。小紀啊，你剛來不知道，現在的人啊，壞得很，老想搞特殊化。上周我也遇到個坐輪椅的，小腿骨折而已，矯情什麼，非要特殊服務，最後跟他說沒有特殊通道，他不也老實排隊進去了嘛。所以以後碰上這種人你不要搭理，你越搭理他越來勁……」

說這話的跟剛剛電話里敷衍他的是同一個人，常心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他冷笑一聲，嘲諷道：「到底是別人想搞特殊化，還是有人占著茅坑不拉屎，你自己心裡清楚！」

電話那頭的人愣了一秒，繼而惱羞成怒：「你給我把話說清楚，說誰占著茅坑不拉屎呢！你不想搞特殊化，那你就和別人一樣從正門檢票啊，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們幹什麼！」

常心快被他的強盜邏輯氣笑了，他沒理會對方前一個找罵的請求，只說：「車站安排你為有困難的人提供服務，我現在就有困難，向你尋求幫助不是理所應當？況且這就是你的工作內容，你憑什麼一邊偷奸耍滑，一邊還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這麼有恃無恐，安排你進鐵路局工作的人背景很硬啊，那你知不知道現在的網路媒體很發達啊？」

電話那頭的人瞬間提升了嗓門，頗有些色厲內荏，「你想幹什麼！」

「第一，向我道歉；第二，幹你該幹的事。」常心言簡意賅道。

他太清楚這類狐假虎威的小人了，仗著家裡有點關係，走路都是橫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個有權有勢的親戚，但只要捏住了他的七寸，這種人其實很好對付。常心聽著電話那頭的呼哧大喘氣，心知對方恨不得生吃了自己，但也篤定對方會按他的要求去做。

果不其然，常心半分鐘後聽到一句不情不願的道歉。

他無所謂對方的道歉是不是真心，何況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種人不是他幾句話就能改變的，他只是想提醒對方——他是殘疾人、是弱勢群體，但這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欺凌。

接下來就是安排他進站的事情了，常心把手機還給小夥子，讓他們倆內部人員溝通去。

他剛才舉著手機和對方solo半天，惡氣是出了，手卻遭了殃，落在腿上一個勁兒地顫抖。他向來不怎麼在意自己的腿，倒是對殘餘了少許功能的手很寶貝，一看這衰樣生怕它累壞了，連忙咬開助力手套把它解救出來，失去支撐的手指立即蜷縮回去，顯得十分病態。

小夥子掛了電話走過來，他不自在地撓了下後腦勺，尷尬道：「剛才非常抱歉，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們……算了，不提他們了，我送你進站。」他有心替未來的同事解釋一句，卻不知從何說起，因為他要臉。

特殊通道就在正常排隊通道的邊上，平時會用鐵欄桿攔起來，有需要的時候才開放。

不過旅行包過安檢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甚至還引發了後面的烏龍事件。

常心在包里放了瓶礦泉水，按規定需要拿出來開蓋檢查，正徵得常心同意後，小夥子利索地拉開包鏈，接著一片白胖胖的小包裝就掉了出來。

他彎腰去撿，下一秒錶情就不對了。

卧cao，這……這不會是夜安褲吧？！

那一刻，小夥子尷尬得快裂開了。他飛速將「夜安褲」塞進包中，又飛速地找出礦泉水拿給安檢人員檢查。

距離安檢口三米處，常心正默默坐在輪椅中等著他，四面八方都有打量的目光，或直白或隱晦。饒是常心臉皮厚，也不好意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手口並用地戴助力手套。這麼幹坐了一會兒，小夥子拎著他的包回來了，常心接過後道謝，又請求對方帶他去趟洗手間。

夏烽老家是個十八線小縣城，地理位置偏遠，得坐13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夏烽坐的是上午9點18的班次，他怕趕不上就買了11點32的。距離火車到站還有二十分鐘，時間還算充裕，他可以去趟洗手間，免得火車上沒法兒解決。

洗手間設置在候車大廳盡頭，兩人很快來到洗手間門口。

常心向小夥子道謝，並不打算繼續麻煩他。

希望有無障礙設施，不然就得在別人注視下進行了。

常心一邊默默祈禱，一邊手口並用地戴好助力手套。從包里拿了尿片後，他將旅行包交給小夥子，自己默默推著輪椅往男洗手間走去。

「等下！」小夥子大叫一聲，在周圍人紛紛向他看來後，又迅速壓低了聲音，「你走錯了，女洗手間在對面。」

常心懵了一下，「啊？我沒走錯啊。」

小夥子指了指常心腿上的「夜安褲」，隱晦道：「我女朋友用過這個……」

用過什麼？紙尿片嗎？常心聽得一頭霧水，難道這小夥子的女朋友也是個截癱人士？可是不對啊，就算她是截癱人士，這和我去男洗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嗎？還是說……常心又看了眼腿上的紙尿片，他好像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常心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促狹道：「你確定你女朋友用的是這個？」

「當然！」小夥子猛一點頭，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有的女生經期量多就會用這種夜安褲。」

「嗯，知道得還不少。」常心淡定地點點頭，實際上憋笑憋得快內傷了。

這年頭這麼純情的男孩子可不多見，連女生用的夜安褲和紙尿片都傻傻分不清楚，估計還沒和人滾過床單吧？不像他和夏烽，大學還沒畢業就把該幹不該幹的通通幹了個爽。不過也幸虧他開竅早，不然沒嘗過人生小巔峰就癱了，那真是白來人間受罪了走一遭了。

唉，這事不能想，一想就鬱悶。

小夥子不知道常心想了些什麼，神秘兮兮地說：「你是女生吧？我早該看出來的，男生哪有你這麼白這麼秀氣的。」

常心表情一僵，小夥子你眼神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