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夢仍在，父親的身影也仍舊偉立在他心中。直到後來，一切都開始不對勁了。

那時他依然是留在林將軍帶領的部隊里。因為立過大功，他本有機會成為將領，統領組建屬於自己的隊伍，但他放棄了。他想要讓林將軍親眼見證自己的成長。

經過多年的亂斗，異族自知吃不下林將軍這塊硬骨頭，只得服輸退守，西域自此重歸平靜。

這本是好事。在最後一場仗結束時，士兵們都為勝利歡呼，欣喜漫漫征途終於有了歸期。就連林有行都不由得鬆了口氣，覺得身上壓著的重負終於可以卸下了。

風沙中殘落的敵軍狼狽撤去的影子越來越遠。他下意識回頭看身後騎著戰馬的林將軍，想看看一向肅然的父親高興時會是什麼樣子。但讓他意外的是，林將軍面上無一絲波瀾。而他冷肅的眸子里，似乎裝盛了一些林有行所不能理解的東西。

……他似乎在失望什麼。

林有行不懂。戰亂平定，軍功榮耀和百姓的敬佩歡呼他都收穫了，自此他就是世間最傳奇的人，名揚萬里甚至名留青史，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只是從那一眼後，林有行沒能再看出其他的倪端。林將軍也沒有做出任何異樣的事，整頓軍隊按功論賞，祭奠沙場獻命的英靈，最後放遊子歸鄉，皆是正常的事，他也未動任何手腳。這就讓林有行不由得覺得那天在亂沙迷濛中的一眼不過是他看錯罷了。

後來，為了鎮守，林將軍留在了西域。隊伍中的人陸陸續續返鄉，最終主隊中留下的不過百餘人，都是林將軍所有的那支暗軍中的精兵。

林有行本來也是要返回京城的，但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大對勁，於是就留在了軍隊之中，想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

當時正是暮春。林將軍分配了各軍的所鎮守的地點，以後便帶著主隊駐紮在了邊境最外緣的陽丹城內。

戰亂平定，士兵們入城後，皆是在休養生息，日復一日閑適得很。林有行也沒什麼事可做了，於是在獲得了林將軍的許可後，他開啟了在城內的閒遊之旅。

陽丹城早期處在外敵的統治之下，一直作為外族軍隊的據點存在。是近幾年才收復的邊遠之城。收復後雖說外族的軍隊退去了，可被送至城內居住的外族百姓沒能離開，被軍隊拋棄在此處，不知是以什麼樣的感情在這兒繼續生活著。林有行一開始猜測此處多族交匯，魚龍混雜，社會肯定也安定不到哪裡去。但在集市雲遊了幾天後，他發現此處並不如他想像般混亂。百姓雖說不上是安居樂業，但市井生活也能算是秩序井然。

這個不算富饒的邊城，同樣承載著無數生息，展現著不同人生中的喜怒哀樂。

差不多就是在那時，林有行遇到了一個叫小椿的女孩。

相遇時的時間和環境，林有行已經記不清了，但他記得被呼喚後茫然轉頭時，映入眼簾的那雙清澈的瞳孔，如冰融後的新水，幹凈得無一絲雜質。

……

陸辭序聽他說到這兒時心下不由得頓了一下，感覺有些熟悉，這才想起來自己是聽過這個名字的。

這是林有行在昏迷時呢喃過的名字。

他張了張口想問，最後卻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回了肚子里，聽他繼續說那些關於過去的事情。

……

小椿是陽丹城的居民，與林有行相遇時不過十三四歲。與東方的柔潤淑女不同，西域的女孩熱情奔放，這時正是膽大愛玩的年齡。

陽丹城中的人對於是外來人的林有行大多抱有異樣的目光，在看出他是屬於朝廷軍隊的後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而小椿是其中的異類。

……

那一天，林有行照常在城中閑逛——雖說城中多為外族，幾乎沒什麼待見他的人，但這並不影響林有行閑逸快活的心情——不知是經過了哪一處地方，他忽然被人叫住了。

實際上，他一開始並沒有聽懂叫他的那人說的是什麼，只是因為那一聲既不像官話又不像外族語言的叫喊在本就不熱鬧的集市中顯得太過突兀，他才因為好奇回了頭。

聲音是從路邊一個擺賣雜物的小攤邊傳來的——林有行回頭後才發現不止是他，幾乎這條路上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那幾聲叫喊吸引過去了。一瞬間周邊寂靜無聲。這條街所有的目光盡落在了他和他目光所視的方向，這也是有夠怪異的——見他回了頭，那小攤邊坐著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女孩站起了身。

林有行這才知那聲不像樣的喊叫是在呼喚他，便愣了一瞬，不知所為何事。

那女孩向他走過來時，小攤旁其他的幾個人還拉住了她，皺著眉對她說了些什麼，似乎是不想讓她過去。而女孩則搖搖頭，回了些話，便沒顧那些人的制止了，小跑著向林有行的方向去了。

「公子，你掉了東西。」站到他面前時，女孩用著十分蹩腳的官話，有些吃力地對他說。同時她也展開了手，手掌上放著的是林有行當做玉佩戴著的玉扣。

這女孩看著就是異族的面孔，竟還會說官話？林有行當時是這樣想的，一時覺得震驚，便沒來得及反應。那女孩看他半天沒有動靜，等不及便直接將玉扣塞入了他手中。

「這是他們、撿到的。」女孩的臉紅撲撲的，是極其健康的顏色。她指了指小攤旁的那群人：「他們、不敢給你，所以我來還、給你。」

「啊……」林有行這才反應過來，趕忙頷首道謝，「多謝姑娘。」

女孩朝他一笑，眼睛亮晶晶的，載滿了歡喜。她似乎還想和他說些什麼，但是由於官話太過生疏，與林有行面面相覷了半天還是無法開口。小攤旁的那些人大約是不知她在幹什麼而有些不滿，開口呼喚她。

女孩見實在是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來，於是也就放棄了，應了同伴的聲，倉促地對林有行揮了揮手，便轉身又跑著回去了。

林有行站了一會兒，目送她回到同伴的身邊。身邊嘈雜聲也漸漸起了，只不過儘是些壓低的私語。他在周圍草草掃視了一圈，發現人們皆是對著那女孩指指點點，與身邊人或失望或惋惜地說著些什麼。林有行聽不懂外族的語言，但怎麼說也能從他們的神態里猜出大概是什麼意思。

不過他也沒多在意，收起玉扣便悠哉悠哉地繼續自己的雲遊了。

他以為，自己和那女孩不過是意外成就的一面之緣，今後再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但如今想來，若真的只是那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