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註定是個好日子，動蕩數年的邊關終於平靜了。敵軍主動舉白旗投降，歸降我國，每年三倍進貢。

老天爺好像也知道似的，在軍隊進城的這一天，下了十幾天雨的陰霾天放晴，萬里無雲。

全城歡呼。

駕馬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主帥，他的旁邊，一個少年離他不遠不近，與他一起前行，頗有昭告天下之意。

「你們聽說了沒，這次我軍能打勝，全靠主帥邊上那位小兄弟。」

「我知道我知道，他帶著一隊騎兵突襲的敵軍老巢不是？」

「而且我還聽說，他的騎兵回來一個人都沒少。突襲這種事，沒全軍覆沒就很不錯了。」

馬上的少年五官還略顯稚嫩，本是飛揚跋扈的年紀，聽到周圍有人在議論他，置若罔聞，黑漆漆的眼珠彷彿一潭深水。

一直沉默的主帥道：「已經接到了皇上旨意，封你為將軍。你自小就不在乎禮數，一會進宮收斂點，皇宮不是自己家。」

「是。」少年低頭應了一聲又抬起頭，「主帥，我們打仗是為了什麼。」

年邁的主帥完全沒料到這個小年輕會問這麼深刻的問題。一般人回來，無論輸贏，最先在乎想到的都是父母妻兒。這種打了勝仗不趕著慶祝反而問他哲學問題的小奇葩，讓久經沙場的主帥著實蒙圈了一把。

但這些心理活動在外人看來就是主帥沉默了片刻。主帥開口道：「為國，為家，為天下。」

「那些戰死沙場的兄弟們呢，他們為了什麼。」

「自然也是為國，為家，為天下。」

周圍喧鬧，他們說的話只有彼此能聽見。這種時刻別人也沒興趣聽他們在說什麼，只要大功臣在這，能被大家所看見，就如同一根定海神針定在這片國土之上，不可撼動。

主帥道：「他們的死，換來太平盛世，換來他們的後代平平安安長大，換來祖祖輩輩的安定。」

「可這些軍功卻要受在我一個人身上。」

老主帥噎了一下，看向身邊的少年，忽然驚覺少年是什麼時候長大的。唧唧歪歪被罰站還彷彿昨日，轉瞬間已是能上陣殺敵，立下赫赫戰功的年少英雄。

「不公平，主帥。」少年勒馬，一聲長長的嘶叫聲讓周圍短暫的安靜下來。馬的前蹄撲騰了幾下，像是早想這麼做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少年調轉馬頭，繃緊的臉上終於笑了，「恭喜主帥升職加薪！」

「你要去哪！你給我回來！皇上還在宮裡等你！」年邁的主帥忙不迭破音大喊。

然而少年走得決絕，低身俯在馬背上，像一隻利箭往反方向狂奔。隊伍後面的小兵見少將軍如此著急，還以為又出了什麼幺蛾子，可經過身旁發現少將軍是笑著的。

他從背後的箭筒取出一隻長箭，偏下馬身，幹脆利索，行雲流水般向街邊賣饅頭小攤的灶台下「借」了一把火。

搭弓拉箭，目標直指某個方向。

「嗖——」

帶火的箭頭不偏不倚地射穿了一塊寫著「青樓」的金牌子。

火光四起，一樓陪酒的姑娘出來罵街直接變了臉色，跌跌撞撞用她尖細的嗓音嗷嚎，「著…著火了！！！」

聽見的紛紛探出頭，見勢不好四散紛飛，沒聽見的繼續在廂房裡享受「最後的晚餐」。

一隻被水泡得發白髮脹的豬腳搭在湯錦歌肩上，禿頂的權貴披著上好的絲綢，雙腿打開，靠在軟榻上享受，毫不在意自己不雅的形象。

湯錦歌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把肩頭噁心的臭腳拿下來放進洗腳盆里，修長的十指也沒了進去。乍一看是個專心給貴人洗腳的小工，只是不經意間目光向上，透出一股凌烈的殺意。

「你幹娘真小氣，我花了這麼多錢，才只換來你給我洗腳。」

「官人太抬舉小人了。」湯錦歌面無表情，語氣卻是笑的，「小人只是一介賤民。」

大概是湯錦歌不到十分之一的熱情也能引得這幫男人亂顫。權貴靠了過去，無奈湯錦歌正在「專心」洗腳，頭太低，權貴費了好大的勁都沒鬥爭過自己肚子上層層的「游泳圈」，只好作罷，擺了擺手。

「把頭抬起來。」

湯錦歌抬頭，甚至帶了點微微的笑意。他對「重要」人的臉，從來都是記得刻骨銘心。忘記的唯一辦法，不是他死，就是己亡。

權貴盯著這張臉，暗吸了一口涼氣。

何等樣貌，紅顏禍水。

就在權貴的豬手快要碰上湯錦歌的臉，袖中的短刀已經準備刺穿權貴喉嚨的時候，「砰」的一聲，門被人一腳踹開，一隻箭貫穿了權貴的腦袋，權貴的表情還停留在對眼前人的迷戀，身體已經躺在了地上。

放箭的少年一身漆黑的軍裝，沙場上的磨練讓他有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沉穩冷靜。他的背後是一片火海，活脫脫像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厲鬼。

湯錦歌愣愣看著他，轉而氣憤道：「你瘋了！他是朝廷命官！」

可少年根本不管哪門子的官，哪門子的命，笑嘻嘻走到湯錦歌面前，彷彿這才是頭等大事。他在漫天大火中伸出一隻手，直視還是半跪姿勢的湯錦歌。

「錦歌，來做我的臂膀。」

就這樣，年少立下軍功，還未來得及上任的大將軍回國後做了兩件轟動天下的事。

燒青樓，任軍師。

任憑世人口筆誅伐，一概不聞不問。

梁余猛地睜開眼睛，做了一個特別真實的夢，汗黏在後背。

記憶停留在孟婆橋邊，他誤喝了孟婆湯，後來發生了什麼就全然不知了。湯錦歌那傢伙的魂魄應該順利返回身體里了吧，過了七日應該已無大礙。

恍恍惚惚坐起來，梁余忽然警惕。這裡是人界無疑，可為何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

「咚咚咚。」

門外站著一個黑影。梁余定睛看了片刻，沉沉道：「誰？」

「是我。」

湯錦歌？

他來人界幹什麼？

話說回來，自己又來人界幹嘛？？？

孟婆湯對仙官的時效只有七日，七日過後記憶雖然會恢復，但七日之間發生的事卻一概全忘。

梁余開了門。

門口的人一身墨白衣，眼尾下垂，容顏絕色，緊緊抿著嘴。他邁進門檻，背手關上門，眼含秋波，深情望著梁余。

「……」

前者往後退，後者往前走。退到牆邊無路可退，梁余的手心摸上冰冷的牆面，指甲掐進肉里。

不是夢。

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放到他胸前，整個人貼近他。湯錦歌抬頭與他對視，媚聲道：「梁兒郎。」

梁余腿腳發軟。

湯錦歌見他沒有反抗，變本加厲，踮起腳尖靠近，儼然就要親上去。

這回梁余忍不了了，拳頭一揮把那張漂亮的臉打進牆裡。湯錦歌鼻青臉腫，不信地眨了眨眼睛，一臉懵逼。

「下次偽裝，麻煩換個別人，這個人我太熟悉了。」梁余不屑道。

「仙風道骨第一人」，天界三大仙尊之一，錦歌仙尊。鬼界煞陰殿三百年的囚禁，第十九層地獄重逢後的朝夕相處，這貨什麼德性，梁余豈會不知？

先不說比他高一頭的身高，光那聲「梁兒郎」，讓湯錦歌去挑大糞刷茅廁街頭賣藝都不可能逼他說出口。還有那個將吻未吻的吻……

儘管知道這不是真的湯錦歌，但一模一樣的嗓音變著語氣說出口的時候，還是令他心頭一晃蕩。

梁余面呈菜色，這個偽裝者是不是對他和湯錦歌的關係有什麼誤解？？？

「何方妖孽，敢化成本仙尊的模樣。」

真正的湯錦歌出現在門口，地上的「人」站了起來，變回自己的模樣——一隻白衣女鬼。女鬼哆哆嗦嗦，化成一縷白煙逃走了。

「這鬼能窺探內心，專門化作人的心中所想，趁機吸取陽氣。」

湯錦歌眉毛一挑，「心中所想？」

他自然也是看到了那女鬼化成了自己的模樣，瞧著牆上慘目忍睹的裂縫，經過不言而喻。他道：「余大人對待自己的『心中所想』一點不手下留情。」

梁余尷尬一咳，解釋道：「心中所想不一定是所思，也有可能是所恨，所嫌。」

「……」

……越抹越黑。

女鬼逃跑後，梁余接二連三感應到四五隻小鬼在屋外遊盪，伺機想進到這間屋裡。奇怪，黑白無常哪去了，不會趁他失憶這七日曠工偷懶吧。白無常也許會，老黑不可能啊，他最敬業了。

更讓他在意的是，仍沒有探知到任何活人的氣息。

「錦歌仙尊，這外面發生了什麼？」

他既然能感知到，湯錦歌也能。以現在兩個人的靈力高低，湯錦歌探到的東西更細更全面。

湯錦歌卻一直沉默不語，梁余忽然覺得這人界的夜暗得寂靜無聲，一點煙火氣息也沒有。他犯錯貶下人界的次數不少，對這裡還算熟悉，可眼下除了這間屋子的風格擺設有人界的樣子，其他一切都很反常。

湯錦歌低垂的眸子抬起，對上樑余的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手擦過他的耳尖推開窗戶。

「鬼王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