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說: 百靈 作者:四点点 字數:4384 更新時間:2021-01-03 14:41:10
白不野上一秒還在慶幸自己的手背上的皮估計是因為經過了千錘百鍊才能夠和身上穿的褲子一樣硬挺,以至於這麼久了還沒被劃傷劃破,可以說是一絲絲疼的感覺都沒有。
但是眼下的事實卻是,那些藤蔓上密密麻麻的刺早就已經把他的手臂給扎穿了。每一個刺都牢牢的扒拉在他的皮膚深處,就像是無數的吸血蟲一樣在吸收著他的血液。他覺得自己的手臂已經不能仔細看了,全部都是翻起來的血肉,血液的痕跡卻少得可憐,就好像是自己所有流出來的血,甚至是皮膚下面血管的血液都被這些藤蔓給吮吸幹凈。
那藤蔓就像在往自己的身體裡面生長!
白不野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然後才發覺手臂上似乎真的開始傳來了一陣一陣連續不斷的疼痛,但是更多更多的是無盡的瘙癢。就好像有成百上千隻數也數不清的螞蟻在啃食他的手臂。
那一陣陣的癢意讓他頭皮發麻,就像是大冬天把凍得發紫的雙腳一下子泡浸在熱水裡面,那種痛癢的感覺在一瞬間傳到了頭頂,頭皮一下子全麻了,讓白不野咬緊了牙關。
白不野低頭一看,眼前的眩暈更加的明顯。他的手臂連帶著手背已經血肉模糊,僅剩的一些沒有被扎破的皮膚在微弱的靈力之下顯得白得瘮人,但卻一下子又被他不斷流出的血給沾染成紅色。
原先正常的皮膚已經被扎的烏黑不堪,就像是白不野之前推斷的一樣,那藤蔓上的劇毒估計已經緩慢的滲入了他的體內,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已經緩慢的入侵到了他的五臟六腑。
白不野覺得呼吸困難。
有些時候自己身體的傷口,在最開始受傷的時候是不會被感知到的,只有在真正的意識到自己正在受傷,意識到自己正在流血的時候,才會感受到疼痛和難受,還有對未知毒素的恐懼。
白不野記得他小時候,因為自己什麼都學不會,因為自己真的很害怕因為學不會而被老師或者爺爺打罵的時候,他都會選擇去完成他草藥學的課程,就好像是逃避的借口。
他最喜歡的就是去後山上閑逛,儘管在他小時候,後山早就已經被燒毀殆盡,上面已經沒有什麼珍貴的草木,或者說就連半個活物都沒有了,能夠剩下的只有那些被燒成炭的樹木殘骸,還有早就已經腐爛不堪的動物屍體。那座山已經死了好久好久,那一場戰役留下的大火讓這座山終於完成了幾千年來的使命,或許這使命不是這座山自己應該有的,或許是被那些被它庇佑過的人給它的,但它確實是完成了它的功德。
但白不野看著這一座黑灰色的大山,卻覺得或許真的可以碰到什麼好東西,或許真的可以見識一下現在只能透過古代書籍才能見識和了解到的那些草木。如果他真的見到了,說不定真的可以嚐試著去發現更多的東西。
於是在某一天清晨,年幼的白不野早早上了山,山上的空氣一如既往的渾濁不堪,就好像是那場百靈之戰剩下的大火還沒有燃燒殆盡,還在這座倒霉的山上的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燃燒著,然後燒出一陣又一陣的濃煙和灰燼,那些灰燼使得山上的每一處都變得格外的模糊和不幹凈,就連頭頂上一片小小的天空都黯淡了下來。
但是這種混著草木味道的煙塵白不野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喜歡。就像是那些靠著天地自由生長的人們,從小就喜歡土地的味道一樣,白不野喜歡這樣的草木的味道,就算是灰燼的味道,他也喜歡。
白不野那天在上山逛了不知道多久,從人們踏出來的小路上一路的走,身邊的景物逐漸的暗淡下去,原本被燒成黑炭的樹林也逐漸的幹凈了起來,逐漸的變的黑白交加,逐漸的變成了白色。
白不野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長長的呼出了一陣白氣,就好像是在地上吞雲吐霧,水汽一下子氤氳開來,在空氣中散成了一朵淡淡的雲。
白不野這時才知道,他已經到了山頂,他也才知道,好像冬天真的到了,因為山上下雪了。
越接近天空的地方,越能夠更早一步比人間觸碰到這樣聖潔的東西,這樣白凈的雪,是白不野最先碰到的。
白皚皚的細雪將原本荒蕪的樹林給蓋上了,細膩的落在了它能夠落在的所有地方,那些不能飄落的地方,也有微風替它一一劃過。所以眼前的一片寂寥的景色終於添了一些其他的顏色,雖然只是單純的白色,但是卻是白不野在這山上看到的另一種色彩。
只是白不野不知道的是,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場的大雪,是這一座大山十幾年來下的第一場雪,也是距離那一場百靈大戰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他的腳下,正是那一場大戰最後的決勝地,有鮮血曾在他腳下淌過。
而那個時候的白不野卻被一株帶刺的花給吸引了。
那朵花帶著誘人的紅色,花瓣是一層一層緊緊挨在一起的,每一片花瓣都紅的很鮮明。花莖下面是無數綿延的藤蔓,一層一層的在這個山頂上把那朵花給層層包裹住,就好像是某一個祭壇,而那朵花就是祭壇上的神明。
白不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花,那花紅得就像是他之前不小心被劃傷而流出的血液,那樣的鮮紅,高高的獨立於天地,似乎已經到了里天空很近的地方。
白不野想要伸手去夠它,他在雪地上鉚足了力氣,不斷的撥開藤蔓向上跳,然後不斷的舉起手。可是無論怎麼樣都沒有辦法觸碰到那朵花,那些藤蔓就像是有知覺和情感一樣,在他每一次要觸碰到那朵花的時候,都會隨風擺開,靈巧的閃到一邊去,讓白不野碰不到也摸不著。
雪越下越大,他腳下的積雪逐漸要沒過他的小腳,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的時候,天早就已經黑了。
那一天好像很快就過去了,白不野卻只能看著那花在空氣中靜靜地綻放,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的雪花不斷的飄到他的衣服上,飄到他露出來的脖頸上,還有他因為劇烈運動紅得不行的臉頰上,然後被他身上蒸騰出來的熱氣給熏滑,逐漸打濕了他的衣裳。
被浸濕的衣裳越來越重,就像是有什麼東西牽扯著他,牢牢的把他往地上拽,讓他儘早放棄那無謂的嚐試。
白不野忘記了那一天他是怎麼回到家的,他只記得他真的已經精疲力竭,他只記得他的後背已經完全被雪打濕,黏黏糊糊的粘著他的皮膚,被風一吹冷得他不斷的發抖,後背就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他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凍意,他只覺得自己估計是被凍傷了。
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爺爺照常是在自己房間裡面養生睡覺的,所以出來給他開門的正巧是來他家暫住一段時間的夏添。
那個時候的夏添還是他原本的樣子,是一個比正常成年人還高一些的老人,但是他不像是自己的爺爺,他一點點鬍鬚都沒有留,就連頭髮都還是黑色的,整個人顯得格外的精神,就像一個還正值壯年的年輕人,身上帶著的那些滄桑都因為他的精神氣而被掩蓋過去。
當木門緩緩被推開的時候,白不野一下子就聞到了家中飯菜的香味,溫暖的讓他的鼻子有些發癢。
屋內暖暖的風吹散了他鼻尖有些難受的冰涼,白不野緩緩的呼吸了一下,覺得被凍得僵硬的肺也逐漸舒緩開來,所有的血液都在不斷的循環涌動。他甚至覺得自己凍住的背已經開始慢慢的回暖,一層層的冰屑從他的背部劃開,帶來了一陣陣溫暖。
而夏添站在門口,頭頂上昏黃的燈光把夏添臉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疤印得格外的溫柔,就好像是一道光榮的勳章,把他之前所有的榮耀和痛苦全部都融化了。
白不野小聲又有些自豪地說,「今晚你們吃啥好吃的啦?對了!我和你說,我今天在山上碰到了······不對,你猜猜我碰到了啥?」
但是他的打趣還沒有說完,就被夏添給打斷了,「你到底去哪裡了?你看看你的背。」
白不野聞聲才透過當前玄關旁邊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的背部,最先看到的其實是他已經破破爛爛的棉服,然後才在那些凌亂的棉絮之下看到了自己血淋淋的後背,自己的血混著屋外頭的雪,在他的背上凝結成了血霜,又因為屋內的暖氣而重新流淌了起來。
一直到那個時候,白不野才意識到,他後背那黏糊糊的感覺不是雪化成水的感覺,而是他自己的不斷溢出的血液,在他的背上慢慢凝固,最後混著汗水而變得格外的黏糊。而他的後背早就已經被那些藤蔓給劃上了,一片的血肉模糊。
而白不野正是那個時候才感受到疼痛的,那種鈍鈍的疼痛混著瘙癢似乎是在一瞬間就爬滿了他的全身皮膚,甚至癢到了骨頭裡面去。但是十歲的白不野卻沒有多大的震驚。
因為,他好像從小就是這樣一個遲鈍的人,別人罵他傻說他笨也都會以為是他本來就這麼傻本來就這麼笨,一點都不會想到那人是在嘲諷自己。
而就算是受傷了,他也只有真正看到了才會感受到疼痛,才會覺得,啊,我原來受傷了啊,但是是什麼時候弄傷的呢?白不野在心裡有些遲疑地問自己,是在自己上山的途嗎?還是在自己一次又一次沒有結果的跳躍中呢?
但是他好像也不清楚。因為他只想要碰一碰那一朵花罷了。
那個夜晚他在木桶裡面疼的死去活來,那些藤蔓的刺不知道是依靠什麼方法直接斷在了他的背上,彷彿是有好多好多的刺長在了他的身體里,和他的血肉一起擠佔了他的皮膚。
夏添給他弄了一整桶濃濃的藥浴,然後讓他趴在木桶的邊緣,一根一根的幫他把後背的刺給拔出來,每一個刺都長了倒鉤一般,在他的背上連皮帶肉的牢牢紮根。
一直到全部都拔出來,他的後面早就不能看了。
白不野記得自己那個時候馬上就要到十一歲了,他的生日在冬天。也因為那一天夏添在木桶邊上問他想要什麼生日禮物,白不野說想要明年能夠天天都上草藥課。他離真正的獨立又近了一步。
或許下一次能和草藥課的老師一起上山,或許自己還能見到那一朵花,或許自己能夠讓老師幫他去采一采。或許等到了新的一歲,自己被封鎖了十年的靈力終於可以正常的使用,那就由他自己再去會會那朵花。
回憶戛然而止。
白不野在停屍房裡面深深的呼吸,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但是一切都好像是命運作祟,巧得嚇人。
也是那樣的藤蔓,也是那樣不知不覺就扎進皮膚的刺,也是那樣一朵花,也是那樣血肉模糊的手臂。
時間一下子就倒退了。
就像是泡在那個水汽氤氳的木桶里一樣,白不野能夠清晰的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他知道這樣的血腥味來自於自己,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血總是會被止住的,只要回家去泡一個藥浴就好了,就算是被扎傷也沒有關係,反正回家還有夏添,他會給自己療傷,他會一根一根的幫他拔出體內的刺。
夏添,夏添。
夏添是誰呢?這個名字好像自己在哪裡見過?但是他到底是誰呢?
白不野的腦子一片混亂,突然的,他眼前閃過一隻銀白色的玉鼠,在他的耳邊吱吱吱的叫了好幾聲,然後又一下子消失,耳邊傳來了小玉鼠痛苦的尖叫,那玉鼠似乎是在出現的一瞬間就被不遠處的藤蔓給活活勒死。
那是夏添的玉鼠。
夏添!
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從頭頂傾瀉而下,白不野覺得全身都涼透了,也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夏添!
他就像是醍醐灌頂一般,抬頭狠狠地盯著那一顆朵可怕的花。
那花的花瓣還散發著淡淡的紫色,在白不野的頭頂上就像一張血盆大口,不斷的閉合又張開。
白不野眯著眼睛仔細一看才突然發覺,那是很多很多細膩的花粉,那花粉隨著白不野的一舉一動不斷的在空氣中瀰漫開來,悄無聲息的融入周邊草木的香氣,然後被白不野不斷的吸入。
他就是在這種帶著毒素的花粉的侵蝕下逐漸的開始遺忘。逐漸的被圈到了這一個深不可測的密室,身邊所有的植物好像都是他的幻想,他所有幻想的源頭都來自於這一朵可怕的花。
那花長大了嘴巴,等著白不野徹底失去所有的意識和行為能力,就是想一個妖怪一樣在盡情的玩弄他。
遺忘了自己到底是從哪裡來,遺忘了來這裡的目的,甚至都要將夏添給遺忘了。
但是他又怎麼能忘記?!
樹靈,這就是修行了千年的樹靈。樹靈在極陰之地孕育了這樣一朵花。
